离开皮克顿(Picton)前夜,风雨大作,天摇地动,鬼哭神嚎,旅舍的房顶亦彻夜呻吟作响,竟夕不寐。晨起沿东岸一号国道南下基督城,途中方知昨晚-----圣诞节的礼盒日,基督城再度地震。
车过伦威克(Renwick),天色已放晴,延伸到天边绿叶青葱的葡萄架,无边无际,在阳光下显得翠绿欲滴。三十五公里半径以内就有二十五家酒庄,而整个马尔堡有超过五十家酒庄。以致有人说在马尔堡地区品酒,每家只喝上一小杯,都有可能醉倒而找不到回家的路。毋怪旅游书上极力推荐骑车造访酒庄,有公司专门经营出租自行车以及接送,万一有观光客贪杯连人带车醉倒,他们会派车来把你接回去。
蒙大拿酒庄(Montana Brancott Winery)是纽国最大的葡萄酒生产商之一,那些巨大发亮的不绣钢罐,远望过去和太空城一样,和蒙大拿酒庄相比,北岛的酒庄只是在澡盆里酿酒而已。
这一带的酒庄,除了佳酿,还有美食,再加上锦绣花园和艺术收藏,足已教人盘桓十天八天。只惜次行要游遍南岛,无法品酒了。但南岛东海岸国道的风景,很快就弥补了这点遗憾,多得让你惊叫的海豹,栖息在路边的礁石上,头圆颈短,纺锤体型。有只大海豹就酣睡在路旁,不时懒洋洋地翻转滚圆的身子晒太阳,写意地摇摆鳍状的前肢,仿佛很清楚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对围观的人不瞅不睬。我蹲在它身旁静静看着,海豹突然转过头来,一双黑亮的眼睛凝视着我,仿佛不满意我打扰了它,缓缓爬下水去,灵活地没入海带丛中深处。
海豹心地善良,见有动物在冰雪中冻僵,会爬过来偎抱,用自己体温救活之。一些猎海豹者便在雪地里躺下装死,待海豹过来相救时突然袭击它。人类的残忍,以及对其它生物善良天性的狡诈利用,有时真是令人感到羞愧而无地自容。
驶近延伸至海滨的Manakau山脉,南岛山峦的庄严气派,首度震撼了我。在连绵沙丘与荒凉石滩中,岚雾未散,二千二百多米的雪峰高耸入云,呈现出宁静而又冷峻的灰蓝,与阳光下棕色的牛群与桔红的农舍屋顶,形成强烈对比。我很喜欢那些盘旋的山道,两旁是金黄的野草与黑色的巨石,偶见清溪湍流在其间熠熠闪光。随着坡度和弯道的变化,左回右转,上山下坡,景致奇妙地变化移动,教人目不暇给。
穿过挤满观鲸者的凯库拉(Kaikoura)直下基督城,下榻的旅舍内门楣墙壁裂缝处处,昨晚一场地震令市面异常冷清。
我想起三百多年前德国青年安德里亚,他对欧洲新兴资本主义带来的社会变化与矛盾深有认知,又受文艺复兴运动与人文主义清新气息的薰染,在莫尔的《乌托邦》与康帕内拉《太阳城》的影响下,年仅三十三岁就写出了空想社会主义的杰作《基督城》。此书不仅恰与纽西兰基督城同名,书中对基督城的描述亦不可思议地多有相似。
方形的城区,棋盘式的街道,洁净舒适的环境,对艺术、教育与科技的重视,书中臆造的理想之城,正呈现在我们眼前。
总有人提醒访客这座城市是「英国之外最英国的」,但在夏日的骄阳下,与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摩肩擦踵,几乎在街头巷尾都见到有人举起相机按下快门。即便是在那些华美的古建筑面前,人们也是简单地赞美一声便匆匆离去。要感受基督城的「最英国」当不在市中心,可往横街僻巷行去,那些十九世纪中叶建造的民宅、教堂与商厦维护良好,历久如新。虽经现代商潮波涌浪淹,城区日渐时髦,但处处可见对历史古迹文化遗产的珍惜尊重。即使在大地震中受损的老屋,有的也将震落的砖块壁饰编号,以便日后依样重建。
乘老式有轨电车游基督城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在拥挤的车厢里,要弯下腰来试图张望路旁那些宏伟的古建筑,会让人觉得颈酸背痛,其次昂贵的票价也会令你心有不甘。
有显眼的圆窗的大教堂,是来自牛津的早期移民的传世杰作,在她面前的大广场耸立着为纪念千禧年的圣杯雕塑,香港游客比较形象地称它为「蛋筒雪糕」。除了俊男美女,广场的人字梯上立着一位巫师打扮的准名人,向临时聚拢的听众,发表长篇大论的演说。由于他已半退休,所以在这里想踫到这位名人要看运气。在城里住了数日,多次步经广场都见到头戴尖帽身着长袍的老人,与「指环王」中的甘道夫极为相似,惟独手中少了那根法力无边的魔杖。
很佩服那些临时听众的耐心,诸位搭珍宝机飞越大半个地球,该不是为了听这一场冗长的演说吧? !
从广场沿Worcester街步往博物馆,必经哥德复兴风格的艺术中心,名牌时装与艺术品一齐求售,那些工艺品与摆饰的小店,挤满了鯷鱼群般的人流。其实只要再走多几步,就见到昔日坎特伯雷学院的内庭花园,铺砌宝蓝玛赛克的水池,精心修剪的草坪一角有座爱侣题材的雕塑。
这里有卷拱灰塑的柱廊,沿着她可以走过两道沉重的雕花铁门,门外地上有座世界最独特的圣诞树,它是二零一零年七月大地震时,从大楼上震下来的尖形塔顶,被巧思妙想地装上灯饰变身成圣诞树。
艺术中心灰褐色的石拱门里有个隐秘的小酒吧,爬满葡萄藤,几组木桌椅随意搁在外面,穿短裙的女郎斜倚着木椅背喝红酒,脚边还搁着黑皮的提琴匣。而在纽西兰名人雕塑廊面前,槭树的浓荫下有三个毛利少女正抚琴轻唱,赤足散发,美色天成。
她们与大教堂前广场上发表高论的「巫师」恰成对照,那位的老人,不厌其烦地向过客演讲,他的肥皂箱哲学虽然世故,却太多饱经沧桑过显沉重﹔而少女们甜美圆润的歌声,反有着不知愁滋味游戏人生的况味。
付近满布餐馆酒吧和咖啡馆New Regen步行街,像环球片场的布景,两旁是西班牙教会式的建筑,外墙漆成雪白粉蓝与桔黄,色彩鲜艳,线条洗练,望去犹如马蒂斯晚年热衷的剪贴画,这是个很适合拍街头照的地方。
一城有一城的个性,甚至可以拟人化。基督城的创建理念,基于营造一个典型的海外英格兰社会,并且有别于肮脏混乱的殖民定居点。有则关于狄更斯作品的比喻,用作形容基督城倒也甚是贴切。詹姆斯在回忆独步古今的英国作家狄更斯时,将狄更斯的作品形容为一座哥德式大教堂,远看轮廓简单,走近细看,方见千百繁复精细的图案、承蕾、怪异饰物,交织在一起,令人惊叹创作者的确是旷世天才。
这座丰富与细腻的城市的诞生,归功于一八五零年乘坐四艘大船抵达莱特顿港(Lyttelton harbours)的英国移民。我曾驾车经过一公里长穿山隧道造访莱特顿港,在旅客中心简陋的小平房边,立着一个朴素的牌子,上面标记着「一八五零年首批移民中的三百余人曾宿营于此」,其余四百人则留宿船上。
当时汤姆斯船长已勘察地形,规划了从港口至基督城的道路,为了亲身体验一九六零年隧道打通之前的山路艰险,我还驾车沿山脊的公路走了一次,其崎岖艰险,印象尤深。
依山而筑的莱特顿港仍完好地保持了百年前的古老风貌,在伦敦街的路边咖啡馆坐下吃一份英式早餐,见到挂蕾丝窗帘的老房子里,走出戴装饰着羽毛女帽的妇人,对面大戏院灰泥剥落的外墙,似乎还残存昔日戏班的海报。你会发现身后的理发店,黑格相间的地板上,竖着两张怀旧电影里才见得到的转椅,橱窗里还摆满一个半世纪以来的理发工具…….我敢肯定,你会为昔日美好时光能够倒流感极而泣。
除夕,大教堂十二口巨钟齐鸣,午夜钟声响彻全城。新年第一个早晨,我走出房门,心仪已久的爱芬河近在咫尺,水边垂柳依依,夏花繁盛。一叶平底船无声滑过,船夫彬彬有礼掀起圆边帽致意,船上一对中年夫妇正探身窥望回游的绿头鸭。篙杆搅碎爱德华风格古宅在水面的倒影,也扰乱了我在河畔的沉思。象与一位梦中情人突然不期而遇,我只聆听追忆桥下的水声,就忆起了毕生所经之苦难与爱情,并急切地欲向她倾诉吐露。
爱芬河,除了妳浅可见底的一泓清波,又有谁能解我心底深处这片真挚的情爱? !
别过脸去吧,莫让人看见这涔涔热泪奔流,因为我无法解释,她绝非为一己承受之苦难磨折而流,而是对生命的感恩令她一发而不能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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