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土红色的汽车渡轮,把我留在怀希基肯尼迪角的码头徐徐驶离时,心里突然浮起不要它再回来的强烈愿望,让我就耽在这里吧,假若海水能够把身后那个千丝万缕无以挣脱的世界永隔,我愿意结束过去,在这里重新开始!即便年纪已经不小,我仍渴望在走到生命尽头之前,再放纵一次。
这便是我踏上怀希基岛那一刻的心情。
整个怀希基岛有点像从北岛逃离的走兽,设有巨炮要塞的东端Stony Batter为兽首,岛南Orapiu等几个伸出的海岬为四足,西部由Ostend起至Matiatia为兽尾。一定是造物主这位伟大的艺术家,以神来之笔,把这只走兽描绘得四蹄生风,腾跃海空。
从空中鸟瞰,可见到全岛遍布丘陵,少见平地。这一景观是受地层构造断裂活动而形成,经亿万年挤压变形而成的褶皱,从今时南北走向的丘陵地形上仍隐约可见。经漫长时光的风化分解,岩石转换为矿物质丰富的粘土。而岛上地形又与气温、湿度、日照,共生成适宜种植葡萄的所谓特定小区域优良环境「Terroir」,二十四个葡萄酒庄因此而先后在这里建立。地质与文物考古,都只可观看与触摸,或者用仪器测试。惟独品酒,特别是在怀希基品葡萄酒,却可以喝出天老地荒的亘古风味,正如加州大学教授大卫琼斯所言﹕「你所品尝的一瓶葡萄酒,是一亿年的地质历史。」
坐在怀希基岛电缆湾酒庄的落地玻璃后面,等待上菜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些,先叫了二零零七年的苏维浓消磨时间,口腔里立即溢满甜甜果味和青草香气,「隐约还有点用橡木烤面包的味道」。待到俊俏的美男侍应优雅地端上浇着金色茨汁的鲜鱼,转眼望出窗外,草坡上的几座后现代雕塑,已渐溶入夜色之中。天际闪烁着奥克兰的万家灯火,仍可见三五归帆,悠悠滑过倒映着最后一抹残阳的海面,驶入岛屿的港湾。
华灯初上时分,客人纷纷入座,侍应小跑着忙于照应,门外有轰响的直升机降落,衣着入时的绅士搀下一位贵妇,也在我旁边预订的方台边就座。这或许就是电缆湾酒庄的气派,用直升机接送客人。邻座贵妇除下外套,粉颈上戴着一串宛若对岸灯火般璀灿的钻石项链,就近欣赏这对谈吐举止优雅的夫妇,教人想起什么叫做财富人生。
与蛙妻对酌,在我看来,她颈上那条珊瑚项链,望去亦甚美。那是采自南太平洋礁岩脚下蓝水深处的红珊瑚,由土著哼着歌在椰树下研磨钻孔,穿线成串,戴了多少年,还散发着海风的咸腥与沙滩阳光,令人总怀想起斐济岛上悠游岁月,或许这也是一种人生财富。
入夜后众人饮酒渐多,四座笑语声浪也嘈杂起来,捧着酒杯步出临海的草坡,微微抬手举杯,遥祝地球彼端的母亲健康,为这一个美好的晚上,饮尽了杯中涓滴的玉液琼浆。
几乎每个酒庄主人都能说出自家佳酿与众不同之处。值得注意的是,庄主们自夸之际从不贬低他人,岛上有的葡萄酒很含蓄、矜持,在舌端味蕾留下的是委婉简约的清纯,一如融雪后的溪流,欢快但又羞赧地轻唱。有的则奔放略显张扬,在口腔里掀起阵阵浪潮,澎湃雄劲。葡萄酒的个性,像个体的人,须要细加揣摩,才能悟出真谛。
如果先受文宣广告影响,而有了预设的肯定立场,将会令人在品酒之际,用牵强附会的想象,代替了每一种酒带给自已不同的感觉。记得曾有酒庄介绍它的酒有猫尿味,有的是带汗味,其味从何而来,就不得而知了。更多的人品酒是人云亦云,明明喝不出什么,又怕被耻笑为无知,只得装出一副品出滋味来的模样。我自己也曾如此,在电缆湾酒庄喝的那杯2007年苏维浓,喝出果香是肯定的,青草味就须要加多一些想象,勉强还品得出那么一丁点。至于「用橡木烤面包的味道」,坦白说就是从该酒简介上原文摘用的(所以我加上了引号)。
不过要深入葡萄酒这个其妙无穷的世界,还是应该粗浅涉猎一些酿酒葡萄栽培、酿造、年份、品种以及与食物搭配的知识。然后再通过视觉、嗅觉与味觉来品尝葡萄酒,在有了色香味的亲身体验感受后,可以就颜色、香味、口感之间是否相互搭配协调,作些整合性的分析。但仍应该以香醇美味的享受为主,不易拘泥于专有名词的卖弄,因为过于严肃反而失却了饮酒自娱的乐趣。
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在自己的诗中,曾经这样吟哦葡萄酒﹕
「彼此爱恋或血色搏斗的美酒啊,
有时我将这样称呼你,
但愿这不是歪曲。 」
从美酒想起南美诗翁这一隽永的绝句时,月亮升起来了!如银的月色泻在山林与海水上,星星点点光芒冷清而又闪亮,梭罗在写「湖滨散记」时,曾幻想有种植物叫「月光籽」,似乎是月亮把它们种了在人间这些地方。如此美好月夜,不知何故,竟从梭罗念及多年前殁于岛上的顾城。
诗人顾城当年选择怀希基岛隐居,跟梭罗拣中华尔登湖避世,其实有几分相近。彼此都期许忽视受创的心灵伤口,执着走向自由境界,以孤独疗伤。梭罗垦荒伐薪,顾城养鸡拾菇,都只想生活得平静、单纯及坦然。
顾城和梭罗都曾想到斧头,梭罗尝试将斧头丢入水中,纯粹是想目睹一下斧头被水淹没的景象﹔而顾城却把斧头劈进了妻子的脑袋,他想看到些什么呢?再也没有答案,因为他自己也在门前树上自缢身亡。
梭罗借用了华尔登湖的清静,来正视心灵生活及从事文字创作﹔顾城却在怀希基岛的宁谧中,没能写出好诗,反而酿出一宗疯狂血案来。
其实才华横溢的顾城,之所以无法达到梭罗「生活清贫、内心富裕」的精神境界,不能坚韧顽强直面爱恨恩仇、人生起落,同他独特的气质与精神变异有关,也与那个年代的中国青年所受教育缺失与社会濡染有关。
岛上居民每提及此案,还难消心理阴影,以「狂人」形容之。这个悲剧迄今忆起仍令人毛骨棘然和万分痛心。我立在顾城自缢的那株大树下,默祷诗人夫妇永远安息!同时亦在心中祈望,诸君莫再以「朝圣」为名叨扰亡魂。
会写诗,不等于就可以胡作非为,暴力没有美学,除非是人们仍有窥测恐怖阴森内幕的负面心理,或有嗜血、崇尚暴虐的精神倾向,不懂得对生命应有之珍重,才特别赋予顾城道德赦免权,对他的罪错视若无睹,反倒褒奖有加?
更多的艺术家、音乐家和怪人,对人世尔虞我诈与相互杀戮厌倦、摒之,在岛上勤奋创作。有位在奥克兰任教的诗人兼教授,前几年就在岛上搭了铁皮小屋离群索居,靠邻近药房拉线供电,他就在这一灯如豆的小屋里,写出许多好诗,后面山野里还长着大麻,闲时可与嬉皮士们分享。这个独特的群体,在岛上开辟了许多画廊,而那些赚足了财富到岛上开酒庄的专业人士,除了是律师、会计师或心理学家,还是艺术作品的鉴赏者和收藏家,对其中一些杰作,不惜高价收购。在电缆湾酒庄庭园内的一尊不锈钢雕像就值四万八千纽元,而类似的景观雕塑,该酒庄竟拥有数座,全部置于临海草坡上,蔚为壮观。
只有少数幸运儿的作品能进入市场高端,更多的艺术家只能过着清苦的日子。在周六Ostend市集上,可以见到这他们满不在乎地展示手工艺作品与画作,有的价格订得很低,低到使人感觉到这些人蜗居在岛上,纯粹是追求艺术家生涯的那种洒脱与不受羁绊的绝对自由,而非牟取任何利益,以此为生。
在富丽堂皇的大屋之侧,树丛中往常隐约可见一些油漆剥落屋顶布满锈斑的破房子,贫富两极的人们杂居在这个九十二平方公里的孤岛上,尽管不断有人离开到对海的大城市里去寻找机会,但更多的怀希基人把这里视作举世无双的家园,他们通过多达四十个湾岬、一百五十公里长的海岸线,拥抱宽阔的大洋。豪华游艇与小舢板并排出海,蔚蓝色的海波,泛起雪白的浪花,一视同仁地欢迎他们,正如一位酒友所言﹕「凡葡萄种在怀希基岛上,必能成佳酿!」凡人来到此岛,毋沦贫富,都能变得快乐自由。
在Causeway路驶过一片长至岸边的红树林,忽见浅滩上有两艘船屋,其中一艘漆成鲜艳的红黄两色,另一艘大的有两层,外壳的颜色已灰暗残旧,但船尾种满蔬菜与鲜花,从敞开的窗屝可以望见,屋内满壁油画,长发艺术家肩上蹲着一只绿羽红嘴的鹦鹉,不知何处传来歌声,其声清越嘹亮却极哀戚。
我被这一切深深所迷,停车走近船屋听歌赏画,全然不觉那涨潮的海水,已经沾湿我的双足。待潮满时分,船屋将如摇篮,在海浪中摇晃,在大洋宽广辽阔的怀抱里,谁都可以抛掉利禄奢华,酣睡安眠得像个初生的婴儿。
走遍了天涯路,有感年华渐逝的苦乐,真是比任何人都渴望,能歇息在怀希基------诗与酒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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