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玉堂老前辈讲饮讲食,句句经验老到,那些自己入厨之人,可当成家中食谱,真正能够皆大欢喜。虽说华人一般都可以整两味捻手小菜,但天下食材多到数不清,泡制方法也五花八门,饮食的确是一门无止境的学问。
出国前只识包饺子和煎葱油饼,从不会炒小菜。当年往外跑,一心想的是吃遇天下美食,阅尽天下风光,从未想过要尝尽天下苦头。
为生活所逼,自己去做了厨师,方知苦中之苦。厨艺,是在油烫火灼与刀伤,还有大师傅的喝斥、老板的冷眼中,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带在身边的几本食谱后来全扔了,因为在实践中我发现有些人之所以写食谱,好象就是刻意为了让别人不懂得怎么烧菜。
我感到幸运的是,当年在斐济经营一间酒楼夜总会时,从广州请到了一位厨师梁绍明。梁师傅是八十年代的一级中西厨师,在广州流花宾馆工作,也曾到北京朱老总府上为康克清烧菜,我们都戏称他为「御厨」。
梁师傅每逢周未都开出一个菜单,着我照单备齐材料,然后现场演示如何泡制,有时由我掌勺,他在旁指点。菜成后就着冰凉的啤酒,我们一起品尝,再聆听他评点每道菜肴刀工、火候及调味的好坏,细说烹饪之道、入厨心得。从这位诲人不倦的师傅身上,我学会了烹饪的基本功,也学会了入厨的礼仪!
无论生意多忙,梁师傅的灶头都十分干净企理,他也总是气定神闲,身上的白制服并无油污,他说功夫到家的厨师,不会把厨房变成垃圾场。
从一碟油菜到一盘金华玉树鸡,都是同样的认真,按程序泡制,决不马虎。作为厨师,他珍惜自己的名誉,具体地说,就是保证自己炒出来的每一款菜肴,都要合符标准,这是职业道德。
除了烹饪的理论,对食材的了解,对各流派菜系的认识,梁师傅都有一套。他还懂得成本核算,只要你告诉他材料来价,把肉菜码的份量确定了,他眼珠子一转,就能算出毛利来。
有一次酒楼接到当地华人婚宴生意,五百人的酒席饭菜,做好后要准时送到三十公里外另一个小镇。梁师傅劝我莫慌,拟好菜单及所须备料,那天早上他指挥众人分头洗切、灼水、油炸,自己把三个炉头全开了,调味料是整瓶整包往锅里放,八个菜烧出来后,盛在十多个澡盆大的锅子里,由土著吭吭吓吓地抬上车运走了。他把每一道菜都留出一小盘,让我试味,奇怪的是每道菜味道还是那么好。他笑了,告诉我这也没什么诀窍,就是一点经验而已。
由于有西厨功底,在中菜食材严重缺乏的岛国,他也能就地取材,灵活变通,并根据当地食客口味,将传统中菜改良,既保留中菜精髓,又有南太平洋风味。原先巳聘有一位台湾高手任私人厨师的斐济总督,在品尝了梁师傅烧的一桌菜肴后,也动了想请他去总督府的念头。
中国餐馆的厨房,厨师就是中心的中心,从库存、进货到备料加工,砧板、水台与执码,安排蒸煮与油锅尾镬,起菜和出菜,要有全盘策划调度的大将之风,也要懂得识人用人,方能驾驭厨房中一班帮手与之默契合作。遇有宴会,厨师更要识得请客主人一方的宗旨与所好,拟出一个令人满意又符合宴会宗旨的菜单来。
好厨师还必须具备的最重要一点,就是要有精确的成本观念。
梁绍明师傅经过六十年代粤菜行业的严格训练,掌握了烹饪的科学原理与各菜系理论知识,自己又有丰富的入厨实践经验。可以说是广州饮食行业中硕果仅存的一个人材,他除了担任广东中旅集团饮食顾问、国家培训中心职业技能鉴定所的培训顾问和国家中式烹调高级技师,还在多个饮食集团担任总监、经理和总顾问,由于其在烹饪中擅用酱汁,故有中国「酱王」之称。他的「古为今用、南北互用、中西结合、粗料精制」十六字要诀,被证明是当代中餐走向的可行之道。
梁师傅后来去了爱尔兰,家小亦随之同行,在彼还嬴了一个「世界烧烤新秀大赛」冠军,终因忍受不了严冬酷寒,回到广州。自此应各地餐饮界邀请,周游列国,讲授厨艺,推动中餐在国际美食界的精致化与品牌化。
在当今饮食界流行「混搭」(Fusion)之风时,许多厨师为追求创新菜式,挖空心思引进新食材,片面突出「名贵」、「稀少」为卖点,违反菜理,一味在舶来品的鹅肝、松露与和牛上做文章,脱离了中华美食的核心价值,把中餐做成金山银海俗不可耐的「摆阔宴」。而梁师傅虽然应邀奔走世界各地讲学,从不乱搞食材配搭,不颠覆传统,即使中西结合,也要中为主体,保住粤菜精髓,这是我最敬佩他的地方。
他走后我又从四川雇了个「说得一口好菜」的国家一级厨师,上任六个月七次向我提出涨工资,手艺更是无法与梁师传相比。看着这位师傅把我的厨房整得像杀戳战场,手忙脚乱又顾此失彼。在中国驻斐大使来酒楼宴请人大副委员长王丙干时,这位「一级」大厨竟把整锅罗汉斋,没盛到盘子里,反而倒在自己大腿上。心里不由更怀念梁师傅,当年戴着白帽子的他,笃定地站在炉火熊熊的灶台前,一手扶镬,一手持勺,动作有条不紊如流水行云,一盘一盘色香味俱全的小菜,源源送往餐堂。我只须在楼面招呼客人,丝毫不必担心厨房,因为有他独当一面,我全无后顾之忧。
过了餐期的忙碌时段,客人也走光了,梁师傅会捧着一杯绿茶,气定神闲地从厨房走出来,白制服上不见一星油渍,谈笑间他连老板吃的餐也准备好了,四菜一汤,餐餐不曾雷同。
他尊重老板,也懂得为老板的生意着想,但却不亢不卑地保持个人职业的尊严。
什么叫大厨?这就是大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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