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一辈子辛劳,只积攒了三件好东西。三件宝贝是:银牌,大氅,留声机。
这三件宝贝全是俺一个叫“当兵爷”的人送的。
“当兵爷”没见过,准确说,俺后来没见过。
据说,俺襁褓时见过他老人家。
他是光脑袋,还是毛胡子?俺当时没记性没记住。不过,俺一岁那天,他来给俺佩带了
一幅纯银大胸牌。这东西以后老见俺娘从俺家的老柜深处翻出来,拿块布头不断擦拭。
擦着,摸着,俺娘稀罕地掂来倒去,爱不释手。
俺娘告诉俺,这在当时值一石棉花钱。
一石棉花?许是一担棉花吧?
到今天,俺也弄不清一石或一担棉花是多少斤两,可俺知道这家伙挺金贵的。
这胸牌俗语叫‘银牌’。
咋?光兴奥运会那叫银牌?俺这也叫银牌!还比奥运的银牌大,厚,重,图案还复杂。
没错,那银牌得争,俺这银牌是送,俺“当兵爷”送俺的。
银牌立体元宝状,沉甸甸的不光有链,正面有画,背面有字儿,底下还坠有一串小铃铛。画是凹凸图案的“麒麟送子”,字是长命百岁的老宋体。
“当兵爷”之所以叫“当兵爷”,这老爷子一定当过兵。
俺家肯定有俺应该叫“割草爷”或“打鉄爷”或“放牛爷”什么的。
只是这“当兵爷”在他这一大帮穷小子弟兄里,身份比较拔份儿。先前儿肯定也曾挥过镰刀抡过斧头拿过牛鞭戳过牛屁股,后来镰刀斧头牛鞭子全扔了,牛尥蹶子,人撂挑子,跑啦,不干了!
也许是要地主“放下你的鞭子”地主不放,还抽了他两拐骨,他便一气之下,高举着镰刀斧头当兵了,闹革命了。
那时节人们念叨:好鉄不打钉,好男不当兵。
“当兵爷”和他一拨弟兄,硬不理这个茬,手中的镰刀斧头换成了“汉阳造”,以后又换成了镜面盒子炮。
有了枪杆子可了不得,最后,枪杆子生生换成了印把子,革命还真閙成功啦。
“当兵爷”肯定起先当过小兵,冲锋陷阵时也曾被班长排长踹过屁股蛋子,枪林弹雨里往前扑腾。后来摸爬滚打中,渐渐摸清了当兵这营生也是一条营生,也是一条活人的道,若真从这条道活下去,还真能活出个人上人来。再后来, “当兵爷”就排长连长,团长师长的一直往上蹿。
或许他老人家命大福大造化大,枪子儿老长眼,老耳朵边蹭过去。不但枪林弹雨毫发无损保全了身子骨,更重要的是他跟对了人。
他要一念之差,跟了蒋介石閙革命,老头子即使官升八级,也得最后逃到台湾——不过,那好像更有'钱'途吔?
只是,那样一来,就没俺的银牌啦!
如此说,“当兵爷”还是当'共军'的兵对俺好点。
于是,他老就精精神神地在枪林弹雨里干大了气候;再于是,那年我在襁褓里正式会见他时,他见了我就在兜里使劲掏啊掏的。
他肯定不是掏他当年系着红布条的镜面盒子炮,他早不用这低端家伙什啦,连他两个的贴身警卫都“已经鸟枪换炮啦”!随身佩带的是小不点的德国勃郎宁啦。
当然,也不用往外掏银子,这时革命成功了,供给制下什么都有,“当兵爷”什么都供给。打天下时说好了的,打倒了地主阶级,革命成功了,人民是咱们的,国家更是咱们的。
果然,胜利后,领着举事的,领头革命的,领导高干们,什么都是国家管,国家包圆啦。吃住就不用说啦,过去地主老财那点享受算什么?俺“当兵爷”身后光警卫秘书司机侍从都一大溜啦。连休了以前的媳妇,又娶个有文化的“当兵奶奶”都不要俺“当兵爷”操半点子心思,组织上代劳啦。
“当兵爷”没了早前放牛时的穷酸气,出手阔绰大方,掏出的,是块明晃晃白花花的银牌牌,正步走过来,挂俺脖子上。
俺也不客气,在他抱俺时,俺大大方方地回赠了他一脖领子外加一袖筒尿水水儿。
据说,俺当时裹在“当兵爷”送俺爹的日本军大氅里听戏匣子呢。
这军大氅和这留声机都是“当兵爷”的战利品,俺爹娘成亲时,“当兵爷”送的。
军大氅绿里透黄,粗斜纹布面子,细缕羊毛里子,一撮一撮的蒙古绵羊毛,支楞出厚厚的暖意,还从羊毛缝里透出一股股战场硝烟似的不同身份的男子汉气息。
俺这时正有一口没一口呼吸着大氅的硝烟味儿。
据俺猜想,这大氅应该是一位日本少佐以上官员上过身的,而后被八路军指挥官的“当兵爷”缴获了。
那场战斗的激烈情况俺不甚清楚,或许那日本少佐正捋着黑茬茬的人丹胡,正晃着二郎腿,火塘旁正听着戏匣子里边唱着日本小曲,糊里糊涂就被缴获了武器,缴获了留声机,甚至身上的大氅也被匣子枪指着,当兵爷顺手剥下来缴获了也说不定。
反正打那时起,这大氅换了主人,戏匣子也换了主人。
俺拾了个'洋捞儿',最后竟成了这俩宝贝的主人啦,大氅上任俺拉任俺尿,恣意妄为。
俺知道这大氅多亏归了俺,要还是日本少佐做主人,见俺这样,不气歪了仁丹胡子,抓俺一条腿扔门外头都有可能。
可俺是大氅的主人,俺就像模像样地学着日本少佐,也翘着二郎腿,啃着脚指头,津津有味听俺家的“戏匣子”唱曲儿,——不对,正唱悦耳动听的梆子戏哩。
听着听着,俺尿急,刚准备尿到暖烘烘的军大氅里,却被“当兵爷”竖着举起来。
哗,“当兵爷”躲不及,脖领子袖筒子全是尿珠子。
“当兵爷”甩着黄呢子袖头,一惊一乍,脱口而出:“嘿!这小子,准是个当兵的!靶子还挺准!”
俺娘急忙抢过去,拿尿布片子狠擦俺在“当兵爷”黄军泥子上的尿滴子,俺爹又拿日本军大氅裹实了俺,放到戏匣子旁继续听俺的戏。
不过,有“当兵爷”那句话,俺以后也没当上兵,俺不是不想当,俺是没赶上自己能决定自己命运的好时候。
不光俺决定不了命运,当时,谁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再后来文革了,俺爹娘积攒的“当兵爷”送俺家的三件好东西:银牌,大氅,留声机,也全被红卫兵破“四旧”给破掉了,文化革命了。
毛老人家一声令下,所向披靡,文化大革命,连中华文化的老命都革了,那还有啥能剩下的?
别说俺家这三件宝贝,整个中华大家庭里的宝贝被砸被烧的能有多少? !
更别说人了,连俺那“当兵爷”,文革中也被红卫兵整死了,彻底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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