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晓话语连珠,眉色飞舞。
电话里看不见他,眉色飞舞是我想像的。
晨晓是画家,掰指头数,还算是在奥克兰数得着的华人知名画家,经常得瑟着被英文大报《先驱报》放在哪个艺术栏目里露一小脸。每每这时,晨晓都朝我抖擞着报纸,报纸“哗哗”地跟着他一起兴奋。
“哎呀!这次可不得了啊,全纽西兰总共选出了七位画家,七个人呐,我是……”
我打断他的话:“你是七分之一?”
“我不是七分之一,……七个展览在不同城市办展览,我是惠灵顿……”
“这还不是七分之一?”
“当然不是!……惠灵顿!惠灵顿你知道吗?!”
我赶忙把话筒离耳朵老远,不是为防他的唾沫星子溅我一脸,而是他兴奋发狂的声音震得我耳膜嗡嗡直响。
晨晓这家伙,一旦来了劲,你就看吧,他能'张的上天'!
'张的上天'这话还得是咬着牙根儿,狠狠地用我们关中话说最得劲儿。
张是疯张,张狂的意思。
人前见一穿开裆裤的小人儿,张舞着胳膊,摆呼着,你快看我,我要上天喽。说着,从那半截土墙豁口处立着的碌碡上(石碾子)爬跳下来,见无人呼应,又抹一把鼻涕,奋力往更高的地方爬。小屁股撅着,终于爬上去了,颤巍巍站立墙头,前仰后合,让大人们不得不赶紧出手把他抱下来.
抱之前,咬牙一指头戳过去:“你张的能上天!”
为加重语气,燥燥的手掌,在娃娃露在开裆裤外赤红的屁股蛋子上,啪唧、啪唧几下子也说不定呢。
最近,我老见晨晓这种激动发狂的样子,所以我已见怪不怪,不像头几次,他扇呼得我也好像沟子(屁股)底下着了火,也跟着上了天。
不过,说心里话,晨晓发狂时才是真正的晨晓,艺术的晨晓,这时的晨晓,所有的面具全部下卸,所有的外在束缚他的禁锢全部打开,他的坦率,他的忘我,他的赤诚,他的精彩几乎和一个赤裸的孩童一样。
尽管许多时候,他所说“不得了”时,你都可以按住自己的性子,先别像哪里真是不得了,好像基督城地震了,咱们这里也地震似的,赶紧跟着他跑。
你先听他说,先耐着性子,先看着他激动。因为,他是艺术家,他是画画的疯子,他可以激动,他可以忘乎所以,他可以疯疯癫癫,你可千万别!你要真动了情感,跟他一块疯?完了!你掉坡里了。
好几次我被他掫到坡里。
不得了啦! ’‘可了不得! ’‘要轰动世界了啊! ’这些都是晨晓惯用的话语助词。
走南闯北的晨晓,经见过大世面大起伏的晨晓,普通话里夹杂着太多的元素,有江浙一带的,也有英语,随心所欲,完全根据情绪调配这些语言元素。
这元素说白了就是夸张。
上次的不得了并不是很久的事。
晨晓的'不得了',是他的构思——晨晓担任总体设计的中国城完成了主体设计架构,准备具体实施时,突发奇想,中国十二生肖成了他当时脑海中的主题构思。
这构思不可谓不精妙,不可谓不动人,不可谓不震动。
想想吧,在异国土地上,突兀冒出个中国城来已经让人惊叹,而更让人惊叹还在后头。
这里,一家家店铺紧挨着,分成十二个商区,每个商区冠名一个生肖符号,或龙或虎或马或牛。商区店铺门头和自家属相互相照应,或金猴果品店,或猪无能麻辣烫,反正各唱各调各吹各号,可万变不离其宗——你得在自家的属相下随便忽悠。
进的商城,扑面而来的除了徐徐春风,就是这满眼生辉,碰鼻子碰脸的中华生肖文化。
各酒帘,各店铺,各门脸,各商号,各门头,甚至各位店家,各位东主,各位商家,各位掌柜的,一身汉衣箭袖短打扮,甚或更为起眼计,有的商家干脆戴顶特制的和自家商号一致的老虎老鼠老牛老马老猪的帽子头饰,说不定屁股后头再挂只长长的老虎或猴子的尾巴。
或笑脸迎客:“客官,里边请!”
或点头哈腰:“客官,您再来!”
说着话,屁股后头的尾巴不时晃动忽闪着。
你说这是个啥场面?谁见过这场面?那蓝眼珠子啥时见过这场面?这怎不叫绝?怎不震撼?若真成了事,谁能不为这令人拍案的设计可嗓子喊一声“好”!
可是,晨晓愣没听见这声好,这令他激动令我等盼望的绝妙构思,因为太复杂,太宏大,被搁置了。
大概这套行为艺术要一个人演还成,要满场子主顾双方,都情投意合地一块堆儿搞大型十二生肖行为艺术,恐怕一个字,悬!
后边不知如何收的场,反正这十二生肖看来鉄定的命运不济。
我等都以为这事儿不成,对晨晓一定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兜头一瓢冷水,不浇他个透心凉,也一定会让他从此蔫头巴脑,蔫拉吧唧,萎靡不振一阵子了。
可还没等我从这冷水中缓过劲来,晨晓又'了不得啦'!
这次的'了不得啦'还是他的构想,还在原地儿磨圈儿。
这次晨晓比上次更兴奋,更得瑟,手舞足蹈:“震动了,了不得啦!真的不得了啊……。”
一般人要光听见他这半截子话,准以为碰见个疯子。
可我了解晨晓,他只在艺术面前疯狂,只在有限的几位知根知底的朋友,当然主要是他妻子面前突然神经,闪念了,来灵感了。
怪不得晨晓自己说:艺术到最张狂时,精神分裂状况就显露出来了,张狂到极致,分裂到极致,好的艺术闪念也就呼啦一下出来了。
其实,这灵动癫狂的构思一旦产生,他需要分享,需要理解,需要支援,更需要显摆。
——让其他人等跟着他一起激动,一起得瑟,甚至一起颠狂。
这段时间一来,可苦了我,我成了他灵感震动的载体,他想让我和他一起激动一起震动一起晃动一起摇动,于是,他一有好消息,第一个先让我'不得了'。
有他上次的忽悠,这次我矜持了许多,只听不说。
但架不住他的热情洋溢,他的眉色飞舞,他的热情激荡。
听听我就觉得悬乎,继而晕乎。
什么他正设计的中国商城,什么大门外一排几十个顶天立地的大红柱子,什么柱子后边赫然伫立着一片中国红,一片大大的中国红!
说“中国”俩字,晨晓加重了语气,大手掌向两边划拉。
他让我闭上眼睛,想像这一片火火的红色。然后,话锋一转:看见吗?这片红色中腾舞出一片金色龙鳞!
哎哟哟!我不但看见了腾舞的龙鳞,还看见了龙鳞下的龙爪,这龙爪我还想数数到底有
几个指头?
恍惚中却又被晨晓扯到正题,他的设计。
原来,这就是他的构思:在这片中国商城正面,一面近千平方米的立体面积,被他想像成一个大龙袍!
想想吧,一个大龙袍突兀立在你面前,你蝌蚪似的摸着龙袍下摆那龙纹闪耀龙鳞闪光以红和金色为主打色的龙袍。
你有啥话要说?
见我摇头,晨晓又继续着他神妙的构思:
“这片中国红的龙袍下摆,注意呵,下摆是真的哟!就在这面大龙袍下边我设计了一个玻璃框,当然普通玻璃不行,得钢化玻璃的,那种小偷砸不烂,偷不走的钢化玻璃框。
玻璃框正当间,嘿嘿!里边真瓖上一片咱老辈子的,正儿八经的龙袍一角!这,皇上爷穿过的,被咱“喀嚓”一剪刀剪下的真正的龙袍衣角,就连结在喷绘成的那片大龙袍的下摆,和这面站在下边根本看不见整体的大龙袍,直接连成一个整体……“
“想想吧,多轰动啊,这大龙袍,得让他们蓝眼珠子傻眼吧,得让我们华人在艺术界挺起腰杆吧,我们也该震动震动这个世界了吧!”
晨晓激动的唾沫横飞,秃脑门儿鋥亮。
可任谁听见他这龙袍的艺术构思,恐怕也只能和我一样。
“噢!龙袍……”啥话都说不出来了!
也不能说晨晓的艺术构思都是空的,他曾创造过一次很响的艺术轰动。
那幅被评为奥克兰街头优秀景观艺术奖的作品,尽管好多年过去,应该有不少老华人还能记着。
这是一排酱油瓶子,立在奥市市中心的外围处,当时成为一道风景,一个路标,被有关方面评为当年的街头景观艺术的最佳奖项。
这是一排高约十五米,宽近二百米的大型视觉景观。
一共有二,三十个酱油瓶子立在一个华人大超市的外头。
这些瓶子或是喷涂或是板刷或是推滚,各色颜料堆砌在胶合板材料上。也就是说,这巨大的景观是晨晓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景观的组合就是一个个酱油瓶的写实表现。
这些瓶子,有商标,有图标,有颜色,有质感,和真酱油瓶光线下的效果一模一样,比例一样,色泽一样,牌子一样,连酱油拥到瓶脖儿的高低也一样。
更令人叫绝的是,这每一个矗立的高大酱油瓶,自美人肩之上,全部手工削成瓶子的立体状,这该是多大的工程量啊!
整个酱油瓶子一出现,就在奥克兰市民里引起轰动!这一排北京牌子的酱油瓶,好像一个个长城的垛口,又像一队威武雄壮列队受阅的秦始皇兵马俑并排立在奥市街头,自然引起社会巨大的震撼和反响。
为创造出这样的震撼效果,晨晓付出巨大。
光制造出这样的平面板材得花多少功夫?这些板材得付出多少花费?还有这些喷涂材料需要多少投入?把这么大面积的喷涂效果上墙该需要多大工作量?需要多少时间?
可谁能料到这几乎无法想像的难题,在晨晓的顽强执着下一个个地被攻克。
终于,这面宏大的街头景观艺术树立起来,晨晓整个人也好似站立了起来。
晨晓这一以中华文化为载体,把自己的艺术理念第一次大规模实践于西方社会生活,并一举获得成功所引起的震动,一发不可收地让晨晓感到,他理应把推广中华文化的理念揽在自己的肩头,扎根在自己心里。
这面天安门城墙似的,矗立街头的酱油瓶子,给晨晓带来巨大的荣耀。
从此,晨晓的腰杆儿挺得倍儿直。
从此,晨晓坚定了表现自我的信念。
有谁知道当时晨晓是怎样完成这幅巨作?
又有谁知道晨晓冒着大太阳,站立在租来的升降机台上,一排刷一排刷,往那浩大的板墙上涂抹颜料时的辛苦和心境?
谁更知道这台升降机下的司机棚里,开动这台升降机的,是他的夫人?
除了干活,干一件震撼奥克兰的艺术景观的大活路,他们身边还有两个不懂事理的孩子,在这紧张繁忙的时间里,紧紧缠绕着他们?
两个孩子,大的刚会跑,小的还在吃奶。
会跑的腿已经是自己的,就想着到处跑,哪里好玩哪里跑。
不会跑的看见姐姐跑就叫就哭就嚎。
孩子不时得归拢在树荫下,马路边。
马路上车来车往,树阴下人来人往。
可孩子不管这些,依然到处爬,到处跑,令人提心吊胆。
到底要管孩子还是要开升降机,不免使人开着机器也得把一半目光放在孩子身上,只能更加手忙脚乱,
到最后,实在没办法了,俩孩子一块被太太一起拘在升降机窄逼的驾驶楼里。
吃奶的婴儿怀里鼓拥着,晨晓的太太一边尽量将孩子抱得舒服,一边将汗津津的头颅伸出驾驶窗外,看着站立其上的丈夫。
汗珠淌下来,一滴滴流进孩子吮吸妈妈奶汁的小嘴里,啧啧作响。
丈夫发出手势,或往左,或往右,或往上,或往下,一个闪失都不敢有。
当然,更不敢闪失的是两个宝宝。
晨晓的太太今天说起当年,没有一丝自豪,惟有的是一腔的苦涩。
晨晓的景观艺术就是这样完成的。
这个巨大的街头艺术景观让晨晓极度振奋,从此一发不可收,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能令晨晓热血沸腾。
震撼吧?震撼吧?
晨晓的呼唤让我又一次醒来,我感到浑身发软,摊坐在他一个接一个的宏大构思面前,我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这次是五十六个民族柱,还在那原来设计的老地方。
看来晨晓鉄了心了,和这块地方杠上了,不一鸣惊人就不叫晨晓啦。十二生肖不霛再整龙袍,龙袍不行再整别的,反正晨晓有的是绝妙构思,绝妙灵感,绝妙冲动,当然还有绝妙忽悠。
这次艺术是一组五十六根大红柱子,晨晓美其名曰:“民族柱”。
怎么样,听着够响亮的吧!
“这五十六个大红圆柱,它们林立在中国城外,好像我们中华五十六个民族各派出一位代表,立在大门外欢迎所有的来宾。它们自上而下全身通红,身着咱们的中国红,大红火红红彤彤,透着喜庆透着高兴透着欢乐透着热烈。它们不是复杂的盘龙柱,而是以简练的线条,现代的形象,现代的色彩,表现出立体现代的中国元素……”
晨晓又一次在我面前,得瑟着一张报纸,向我游说,好似我是拍板他这设计的老板。
“这是新西兰第一大报英文先驱报的报道,你瞧瞧,彩页的,半版!嘿!我的设计彩图登这顶上了!不是吹,这下子真可以轰动世界啦……”
一听他这熟悉夸张的口吻,一看他得瑟的报纸“哗哗”的,我头就“嗡”一下大了许多。
他好像又放了一颗原子弹般兴奋的发狂!
“这设计简直绝了冒啦!”晨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这些大红柱子个个威武,根根雄壮,矗立在那里它们尽管不说话,可一个个活生生……”
“比你还能说!”我抢白他:“它们一见人来还会舞着红绸子,边舞边喊,整齐划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他笑,但勉强:“你,你也想搞景观艺术?”
接着,他说话小声了点,可越说越激动,声儿又大了起来:“……我这设计最令人叫绝的,真就数这些柱子,这些通红通红的大柱子,形象可爱,立在那里一大堆,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社区的大型立体景观。它们有的被我设计成天安门的华表状,聚在一起又互相分离,线条简练不复杂,却非常具有现代艺术感觉,你见过上海世博会中国馆的样子吗?”
我摇摇头头,问他:“你见过?”
“我也没,可中国馆我们华人谁心里没谱?”——这倒是一句实话,关心中国的海外华人,哪个心里没装有这红彤彤的鼎状建筑?
“……我的构思就是循着上海世博会中国馆设计的思路,把这红柱子设计成极具中国色彩,极具现代艺术感觉,超现代,超流派,超意识,超……”
“你就别嘈嘈啦!说点扎实的不行?”我实在忍不住了。
“这还不扎实?这柱子已经都扎在那儿啦,还不扎实?!这五十六个民族柱,这一片中国红,眼看就竣工啦!还不扎实!都铁板钉钉啦,还怎么扎实? !你知道当初设计一送Council (新西兰市政管理部门),三天就获批准!谁有那么牛逼?他们蓝眼珠子还不是看见我当初设计的,轰动奥克兰的大酱油瓶子才对我有这么大信心?我的设计可是奥克兰又一大型的景观艺术,这次是他们一定觉得我又一次可以轰动整个奥克兰了,才那么快批准的。你问问他们,哪个这种艺术景观设计,不得论证审批耽误上大半年功夫?我呢,就三天,三天呐!……”
我急忙抹一把满脸的唾沫星子,激动发狂的晨晓嘈嘈起来,声震环宇,我耳膜“嗡嗡”的响。
“……你瞧!纽西兰先驱报一听这消息,立马就发表半版彩页报道,向全国发行,各种媒体已经跟进,这世界想不轰动都难!”
报纸抖数的“哗啦,哗啦”。
面对这满脑袋奇思怪想,有时疯子般的人物,真没辙!
我苦着脸,好像牙疼了。
……
他转身就走,看来似乎生气了,怪我几次三番揶揄他。
目送这年过半百的汉子,看着他两鬓花白,有些臃肿又有些疲塌的背影,我感到了他熟悉、却和别人不大一样的地方。
那就是晨晓心中始终怀有梦想。
这梦想别人可能也有,但大部分人梦过也许会忘过,而晨晓却是一条咬定了就要实现它的汉子。
这,也许是晨晓与一般人最不一样的地方。
果然,他回去就给我打电话,电话里他说刚被我气糊涂了,忘了纠正我。
他郑重纠正我头前听觉上的谬误:他这次是连续十三年举办个人画展,这次“不是七分之一画展”,而是在全新西兰七个城市同时举办他的个展,举办半年。
“不是七分之一哟!是七个城市都有我的画展!”他一字一句说。
这些话听着我还是发懵。
不管七分之一还是他说的七个城市,反正晨晓作为我们一族,亚裔人士,华界艺术精英,能在新西兰七个城市,或首都惠灵顿搏得一地,为他举办个人画展,无疑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消息。
这消息对日前皇后街上发生的,被媒体炒作放大的华人负面新闻,应该说会有更积极更正面的回应。
每每社会上传出针对我们华人的负面新闻,总会有一大批和晨晓一样的华人,不服气地想用自己的行为,而不是靠唾沫星子加仇恨向西方主流社会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也是证明我们这个民族,证明我们不是劣等民族,我们大多数的华人是有骨气的,有理想,有抱负,有责任,有高尚社会情操的人。
终于,我明白晨晓心中涌动的心结是什么,他的梦是什么了。
作为这民族的一分子,晨晓想做的就是要争一口气,让人高看一眼,特别是让这主流社会的蓝眼珠子高看一眼。
相信许多华人都这样想,因此,晨晓并不孤立。
这次,晨晓又要震动了,当然震动的不光只是我的耳朵。
还有你的,他的,我们大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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