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起得绝早的清晨,昨夜围炉夜话的余烬,仍散发着丝丝热气。倚着半开半掩的窗扉,面颊上感觉得出破晓时那种特有的湿润气息,在彻夜的细雨之后,院子里飘来薰衣草淡得几乎闻不出来的幽香,有早起的鸟雀在黑暗中啁啾鸣唱。电脑屏幕上显示出昨夜文友一封电邮,提醒我沙龙已经满两周岁了,要我写几句话。
沙龙是个舶来品,五四时代传入中国,只经历了一时之盛,继而衰之。两年前,我重提「沙龙」,从一开始就彰显不注册、不设会长理事、无须填表参加,不必声明退出,只凭「独立思考,自由创作」这一精神来维系。活跃的思想、澎湃的创作欲、人格与文德,才是沙龙的生命力所在。有人说沙龙这种活动形式不适合中国人的性格,所以到了如今,在一些地方,「沙龙」只能用作理发、美容之类生意的店名,否则便有其名而无其实矣。原因是我们根本没有搞明白何为沙龙,当我们用泥腿子的粗俗,在贵妇人的牙床上也滚三滚之时,沙龙这个客厅,还能容得下雅士吗?
三百年前,妩媚的洪布耶夫人,是怎样在她华丽而不失优雅的府邸里,组建人间第一个文学沙龙的呢?时至今日,许多细节巳无从稽考。据说她天生丽质但娇躯羸弱,不胜阳光曝晒,又难以忍受壁炉燥热,遂将自己的房间「蓝厅」改装成「私室」,用帘幕将自己的床边围绕起来,放上一些软垫,容访客斜倚横枕,享受「私室」密谈的乐趣。在床与墙壁之间留下的床边通道,就成为一个隐秘的空间,人们以「床边空间」来形容洪布耶夫人的沙龙,其最大特点就是它「不属官方管辖、不接受教会约束,也与学术庙堂有所区隔,并且拒绝维护古老秩序与阶级,是一个有着自己规范、戒律的特殊世界。」
斐莲娜所著《沙龙──失落的文化摇篮》一书中,详尽记述了沙龙里的人们,是如何温婉儒雅的玩着那一场场才智洋溢的游戏,其中有对生命及时代旋风的声音与意象之解读,也有对新发现、新理论、新知识的求索。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得不佩服古人的睿智与胸襟,因为他们在几百年前,就作到了「沙龙里无论贵贱、职业,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良好的教养与优雅的举止取代了家世背景,成为被接受的唯一条件。个人的品德、价值超越出身,在这里逐渐形成个人可以是自己命运建筑师的观念。」这一点。
如果没有弄明白上面这些道理,沙龙就无法成为「一个有着自己规范、戒律的特殊世界。」
旷世才女林徽音,早在七十年前也在北京总布胡同三号的四合院里,有过一个文学沙龙,座上客皆是当年的才子俊彦,一身诗意的林徽音,有出众的才,倾城的貌,在沙龙里传送的「是爱,是暖,是希望。」她的客厅里也许闻不着洪布耶夫人的法国香水味,但却弥漫着早年中国知识份子从东方到西方再回归东方上下求索自由的热情。
她的沙龙,闪烁着一个时代的高雅,回响着一个时代的争呜,标志着一个时代的颜色!
沙龙除了思想的踫撞、艺文的熏染,不必再添凡尘之累赘,若加多了「名」为枷锁,「利」作栅栏,沙龙就变成囚己困人的牢笼了。
自由,是沙龙的命根!
走笔至此,晨曦已经映亮邻家一株红樱的树梢。使我想起一则日本福岗的轶事,市政当局决定砍去一列即将开花的樱树拓宽路面,有人在树枝上留一诗简﹕
「 致花守进藤市长
好花堪惜,但希宽限两旬,
容得花开,艳此最后一春。 」
未几树上又挂出一幅诗简﹕
「惜花心情,正是大和性情。
但愿仁魄长存,柔情永在。
筑前花守 香瑞麻」
这「香瑞麻」正是进藤市长的别号。
樱树在这诗的对话中得以保存,那年春天,伴着诗简枝头的樱花开得格外绚烂,一片轻红映衬碧空,树也有情,春色无涯。
我心目中的沙龙应有自由,「是爱,是暖,是希望」,一如全凭宽容理解保存下来的那片樱花,竭尽艳色,以飨花痴知音。
真正的沙龙,原本如此,亦当如此,永远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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