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伟长去世了!至此「三钱」最未一星殒落,近代的大陆科学家与知识份子,是否仍然后继有人,真不敢肯定。但中国在上一世纪上半叶,的确曾有过一个才俊辈出的黄金年代,产生出许多学贯中西的学者大儒。
钱氏豪门先祖吴越国王钱镠曾留下万字遗嘱,钱氏后人引为庭训,成「钱氏豪门」之盛。这使人想起中国历代都有长辈训勉告诫子弟的传统,把自己生活经验之累积,处世之心得,留给下一代。在这些诲人不倦的庭训中,我们可以发现许多人生哲理、智慧精华。能遵从记取、身体力行者,个个受益匪浅,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泽被后世」。
在过去的男权社会,男主外女主内,一家之主承担养家活口的大任,受到尊崇爱戴,他们都有自己的治家之道,这些道理通过口耳相传或家书文章,遂成庭训。后人违反庭训,往往被视为忤逆以及一种个人的失败,中国人常在谈话中提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就是这个道理。
一些谦谦君子或成功人仕,其家世及幼年所受的教育,总会被视为影响其一生事业功名的重要因素。所谓虎父无犬子,家学渊源,都有这个意思。而对生活中那些刁顽的无赖泼皮,如缺乏诚信的商人、贪赃枉法的官吏、翻云覆雨的文人,也包括杀人越货的盗贼,除了谴责其恶劣品行作为,更会令人叹息这些人没有家教。 「养不教、父之过」短短六字,不仅道出人父者当管教子女以尽家长之者,还告诫为人子者谨言慎行,勿因己劣行而玷污父母清誉。
庭训,于是成为一把有道德刻度的戒尺,伴随一个孩子成长直至他也成家立业、儿孙满堂。
有时候未必每个家庭都有像钱氏后人那样的福气,有万字遗嘱可奉为世代庭训,更多的人,是通过言传身教,来确立一份无形的庭训。在饭桌上、在客厅里、在汽车中,他们和伴侣、亲人以及访客对话,在社会上他们与人交往应酬,处理各种与金钱、政治或人际有关的事务,他们的一言一行,便是对子女的一种潜移默化的无形庭训。
古时有一刻薄成性的恶媳,常用崩口的破碗盛饭给婆婆,在婆婆年迈多病时,更和儿子用箩筐把婆婆抬到山间遗弃。当她把奄奄一息的老人丢在草丛中后,只见儿子收拾那只破碗与箩筐要带下山,妇人喝斥道﹕「还要那些破东西干什么?」儿子一本正经地回答﹕「留着以后盛饭给妳吃跟扔妳时用嘛!」这种以身作则的不孝,正应了「你想子女将来如何待你,你现在就如何待老人家」这句老话。
中华民族积其数千年文明精华,维系家庭与社会本巳形成一个代代承传的系统,并有着深厚的伦理文化作支持,其中既有先贤圣哲思想的光芒,也有儒释道等信仰的濡染。中国人的思想,一度西传,并被欧洲视为希腊哲学之外的又一古老而伟大的智慧结晶。她作为一种精神,深植与生长于中华大地,成为天地万物汲取的文明甘霖,同时也滋润着我们这个苦难多舛的民族的心田。这也是中国直至上一世纪五十年代,历经千百年来的改朝换代,国魂仍在,民风未改的主要原因。
从皇权社会至民初,中国的社会虽然等级分明,又饱经动乱战患,但维系农耕社会的乡绅宗族制度并未受到破坏,中华民族可以说是存活于农村,占全国人口大多数的农民,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时,造反的「民」必是农民。后来中国的改变,也始于一个湖南山里出来的农民毛泽东,他通过将西方马列与农民运动结合,成功地推翻了以地主、官僚与买办组成的国民政府,并把老蒋赶到了台湾。
当时的新中国有一种劫后重生的朝气,很可惜的是毛泽东仿效苏俄,首先在广大农村进行「土改」,发动农民对千万个自然村中的乡绅------地主进行批斗清斗,分房分地。这些乡绅有很多人本身就是村中宗族的长老,管治着这条村子里大小事务甚至处理纠纷冲突。把他们打倒了,农村的乡绅制度也就解体崩溃。马列主义带来的阶级斗争理论,取代了过在的传统等级观念﹔阶级斗争的彼此仇恨杀戳,代替了等级社会的顺天应时。暴力革命导致中国社会的失序,粉碎了千万个家庭的人伦,作为民间维护人伦的道德信条------庭训,也就逐渐消亡了。
思想信仰与道德伦理的浩劫,到了文革,发展到了毁灭中华民族核心价值观的顶峰。夫妻父子兄友的人伦,在残酷的内斗中被扭曲与粉碎。而改革年代经济的飞跃,又导致我们忽略了道德文明体系的重建。就这样,经济狂潮卷走了残存的道德良知、诚信与爱心。
可以试问所谓「八零后」、「九零后」,可知「庭训」是何物?相信十有八九会瞪大眼睛摇头一向三不知。他/她或许只知要成功要发达,至于用什么办法和手段,何为对何为错,就无「庭训」可遵了。
大多数年轻人宁肯相信打工皇帝唐骏「我的成功你可以复制」的鬼话,歆羡赞颂他的名气与财富,却不愿谴责他的学历造假欺世盗名,甚至还有人认为造假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由此可以发现这些人的父母,在小时候就没有教育好他/她们(也可能连他们的父母自己也不甚了了)。近年中国政府已经意识到重建道德再塑价值观的重要性,也发现这是实现「和谐社会」与「以人为本」的必由之路,从方方面面着手进行改造和推动,我觉得这是很必要的。
尽管社会与生活的薰染,会夺走许多人纯洁的本真,但家庭父母在其心中植入的爱心与良知,往往足以伴随个人走完一生坎坷的里程,成为做人行事的根本。甚至顺着生命之树的开枝散叶,结出一代又一代的硕果。钱氏家族的一份遗嘱被奉为庭训之后,能在几个世纪中不断出人才出俊彦,足见家训门风之可贵。
先父曾以弹劾奸相严嵩的忠臣杨继盛示儿家书为庭训,在我孩提时代要我每日诵之,且录于此与各位分享﹕「心为一身之主,如树之根,如果之蒂,最不可先坏了心。心里若是存天理,存公道,则行出来便都是好事,便是君子这边的人。,心里若存的是人欲,是私意,虽欲行好事,也有始无终﹔虽欲外面做好人,也被人看破你,如根衰则树枯,蒂坏则果落,故我要你们休把心坏了。」
在虎豹豺狼出没的人生丛林中一路走来,身经百战但也遍体鳞伤,眼梢还瞥见功禄名利的云烟,随风消散化为乌有,倍感「休把心坏了」,真是世间最好的庭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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