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傑兄剛從上海世博會歸來,又偕友南下,驛馬頻動。我無出外觀光之福,又兼淒風苦雨,工作之餘,躲在家讀書是樂事。
手邊一時沒有好書,紅樓是永遠的選擇,一時興起,對紅樓中的茶具做了一番考證,頗有意趣。
關於喝茶,紅樓著墨頗多,但對茶具的精細描寫寥寥可數,以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最為傳神。那是賈母擺宴大觀園後,帶著夫人、小姐們和劉姥姥到園子裏的家庵“櫳翠庵”小坐,於是在這裏借居修行的妙玉招待賈母喝茶,曹雪芹在這裏工筆細描的點染了妙玉所用的幾樣茶具,借物喻人,堪稱精彩紛呈。
開頭寫道:“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裏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盅,捧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了,又問是什麼水。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賈母便吃了半盞,便笑著遞與劉姥姥”……賈母的晚輩們自然也有茶喝,但用的“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賈母所用的“成窯五彩小蓋盅”,略通文物收藏的人都知道,是件絕世精品。所謂“成窯”即明代成化年間的官窯,所燒制的都是皇家御用瓷器。明瓷以年號稱“窯”,有“永樂、宣德、成化、弘治……”,其中成化窯瓷最精美,存世最少,且無大型器皿,更兼五彩又少與青花,自然物以稀為貴,史料記載,到明神宗萬曆年間,皇帝用的一對成窯茶杯,已經“值十萬錢矣”。明代的十萬製錢,折合紋銀為百兩之數,到二百年後的紅樓時代,就算不漲價,一個茶杯也值五六十兩銀子,若按其稀有及藝術價值論,就無法估算了。
隨後,妙玉又拉寶釵、黛玉到耳房自己修行處喝“體己茶”,被寶玉跟蹤,所用茶具就更不一般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分瓜>瓟斝’三個隸字,後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遞與寶釵。那一隻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點犀<喬皿>’。妙玉斟了一<喬皿>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鬥來斟與寶玉。”
現代的讀者很難讀懂妙玉拿來的是什麼古怪玩意兒,甚至電腦上也打不出這幾個字,只好用部首拼寫。其實說破不稀奇,據鄧雲鄉先生解釋,“<分瓜>”見《集韻》釋意為“瑞瓜”,“瓟”同“匏”,是葫蘆的別稱,“斝”音賈,《說文》解釋為“與爵同義”,也就是說,“<分瓜>瓟斝”其實就是一個葫蘆殼,加上晉代與大富豪石崇鬥富的那個王愷和蘇東坡的題跋,就成了稀世珍玩。而“點犀<喬皿>”的“上喬下皿”一字讀“喬”,是盂的意思,也就是一個犀牛角的小杯子。葫蘆不值錢,所以珍貴,因為其製作困難,古人將小葫蘆裝在特製的模型中,待其長成,就成了預定的形狀,“然千百中,完好者僅一二”,再加以琢磨、鐫刻,製作精巧的葫蘆器在曹雪芹的時代,是貴族競相收藏的珍品,康熙皇帝就十分喜愛葫蘆器。犀角是較之象牙更珍貴的材料,如果再雕刻以篆字之類的名稱,就越加名貴。
妙玉在紅樓夢中是一個十分另類的人物。不少人被曹雪芹騙過,說她清高。而我則同意鄧雲鄉先生的見解,“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曹雪芹在她的“判詞”中寫出了對她的譏諷。從她請賈母和寶黛喝茶就見一斑,不單拿出了珍貴的茶具,甚至連賈母不喝什麼茶都知道,而對劉姥姥,則是另一幅面孔。那絕世精品的“成窯五彩小蓋盅”,只因劉姥姥接過賈母遞過來的茶喝了,她就嫌髒不要了,倒是寶玉這個富貴公子恤老憐貧,說不如就送給劉姥姥“賣了也可度日”——就算值幾百兩紋銀,對一個普通農家來說,不啻飛來的橫財,說度日是輕描淡寫了。
一個出家人,待人接物完全兩幅嘴臉,讓人如何相信她的清高?我說她表面上用珍品茶具來標榜自己的高貴,其實是用自傲來掩飾內心的自卑。還有就是她的貴重茶具中三件倒有兩件是贗品,難怪白送人也不心疼。讀者朋友有興趣請上同人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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