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海
大概因为地处沙漠边缘,天气变得反覆无常。当司机大叔把四驱车驶进了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前最后的补给站时,原来被烈日所吞噬的天空却倏然一片乌黑,转眼间,哗啦啦地下起滂沱大雨来。车前的挡风玻璃一片迷蒙,司机大叔低声嘀咕,暗自想是不是该冒雨而行。
小林对大漠多变的天气早已习以为常,但也许是我的错觉,他的脸上隐然掠过一丝不安。
「雨太大了,咱们就在此地先用午饭吧!」小林小声地说,不知怎的让人感到一丝无奈。
从爬满雨水的玻璃窗看出去,依稀可看到公路旁伫立着一间以木头搭建而成的饭馆子。此处煞是荒凉,放眼望去,除了延绵不断的沙漠公路如一条黑色的缎带盘缠于茫茫的沙海之上,就只有这饭馆子,前不巴村,后不挨店的守在大漠边缘。
大伙跳下四驱车,冒雨往那饭馆子跑去。众人来到饭馆子的前廊,走在最前的高使了点劲,把两扇早已不辨颜色的厚重木门往内推,木门发出了「依呀」的声音,露出了饭馆内堂一方石地。众人往内一看,登时心下一凛。
这饭馆子非常幽暗,像外面的乌黑延伸进来。半开的门让一线暗色而带了雨气味的光漏进馆子里,模糊地勾勒出人与桌椅的轮廓。只见馆子里摆放了数张大圆桌,都密密麻麻地坐满锡伯族或是维吾尔族的汉子和妇人。妇人的头上或裹着彩色的巾帷和布条子,或梳着长长的麻花辫子,衣饰都带有浓厚的大漠风味。汉子们看上去高大而强悍,脸上都有如被刀刻过的痕迹,让人分不清是象征生活的皱纹,抑或是结了痂的伤疤。
一阵疏雨随着洞开的门洒进饭馆内,数十道如烛火般的眼光立时锐利地向呆在大门外的大伙扫来,那些目光像沙漠的雨,不冷,也不暖。
蓦地,一个坐在饭桌前的孩子忽把一只在玩着的瓦碗「喔」的一声砸在地上,像磁石般把整座饭馆的视线一下子全吸引了过去。那孩子一脸天真无邪,一双亮晶晶的眼珠子朝我们看了又看,那眼睛着实美丽,在幽暗中如一对在发亮的绿宝石。
「不要挑,有空位便坐!」小林在大伙的耳畔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
「不要生事,吃完立即上路!」高以如鹰般锐利的目光向大伙示意。
走在前面的教官会意,一言不发地领着玛雅和依芬丽,在大门左边的一桌坐了。叶敏向右边那桌的人飞快地扫了一眼,一咬唇,拉拉马康的手,走了过去。小林见状,心里恨不得插翅往叶敏的一桌飞去,惟要为大伙打点午饭,无奈只得往内堂走。阿努扯扯我的衣袖,往最近大门那一桌呶呶嘴。只见那席上都是戴头巾的中年人或年轻妇人,一个绿眼珠的稚龄少女把手指放在嘴里吮吸,双眼直向我俩打量。我向少女微微颔首,少女便咭咭地笑起来。
高往众人的位置一扫,心里记了个大概,便与白杨使个眼色,一起往里走。饭馆的最深处放了张小方桌,坐着一位独眼老汉子,还有三名彪悍大汉。高向一众在坐者一拱手,与白杨从从容容地坐了。老汉子忽然抓起木桌上一个葫芦状的酒壶,抑起脖子,如竹笋节子的喉节急速地上下滑动,空气中立时飘起老汉子「骨都骨都」的喝酒声。残酒从老汉子的嘴角如水花般溅出,老汉子也不在意,举起又阔又长的袖子往嘴角一拭,把酒壶往高跟前用力一送。
高想也不想,伸手接过酒壶,一张口,把酒灌了。
另一个汉子见状,也把手上的酒壶递给白杨。
白杨冷笑一声,把粗黑的辫子往脑后一拂,也抑头灌了,那姿态煞是潇洒。
我还没从高和白杨的豪迈回过神来,身后忽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那声音异常混浊,刺激着人的耳膜,令人陡地联想到一双血肉模糊的腿在地上拖行的诡异。我的后颈立时机伶伶地冒起一阵寒意,一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
「放心!不是你所想那样!」阿努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还是没勇气转头看,那双「血肉模糊地在地上拖行的腿」却已走进我的视线范围。阿努说得对,那并非一双已被砍下的腿,只是完全被泥泞浸蚀了而已。泥浆与裤管的颜色互相渗透,令人分不清看到的是鞋子抑或脚踝。在我稍稍为此而安心时,一只沾满油垢的大手抓住一碟热气蒸腾的手抓饭忽从天而降,落在我的面前。那五只又肥又粗的手指指甲内的黑油仿如已结了一个世纪,在整顿午饭中,化成了一条又一条会钻进人心的小虫,在我的脑海内钻动不休。
塔克拉玛干沙漠盘踞塔里木盆地中部,面积达33.76万千米,是世上七大沙漠之一及第二大流动性沙漠,面积之大为祖国之冠。
午后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如一片沉沉睡去的大地,安静而温柔。日光溶暖,照在背上,令人感受到大自然对人类的温厚。
「当晚上来临时,这里便是暴烈,而不是温柔了!」看不出外表粗豪勇武的教官内里倒是个哲理人。
这令我想起午后在四驱车踏上贯穿沙漠的石油公路前,那从地上竖起,巨大而惊心地写着「征战『死亡』之海」的横额。
死亡之海,人类的极限。
我在明晃晃的大白天下尝试想像沙漠入夜后的「暴烈」,这令我庆幸,大伙现面对着的是沙漠对人类善良,而非狂暴的一面。然而,想起刚才在那小镇天地倏然变色,毕竟是变幻莫测的高原沙漠,又有谁可担保,下一分钟不是死亡的来临?
九个人就这样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上,感受着每走一步双脚会迅速陷落在滚烫的幼沙的奇异感觉。铺天盖地的沙丘仿佛连绵至天际尽头,整个世界是如此宁静,甚至听不到风把沙尘卷起的微响。太阳溜到了中天,让人有了错觉,以为自己站在世界的中心,而大千世界只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黄沙而已。
「我开始明白,在沙漠中迷路的人是如何的绝望!」阿努忽然有感而发。
我默然。在沙漠中迷路,不论向哪个方向迈步,确让人有「永不可能走出去」的绝望感。人类在大自然中实在渺小得可怜!
「对了,刚才那饭馆内那些奇人异士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爬上一个沙丘,问正坐在不远处的白杨。
白杨又高又直的鼻梁上架着墨镜,把那双外族的眼眸藏起来。见我问起,冷冷的嘴角没有掀动,像是听了,也像没听。
「那些人吗?不错,都是大盗!」在旁在高转头,说得简单而直接。
「是说笑吧?」在旁的玛雅登时傻了眼。
「当然不是玩笑!」听我们谈起此事,早已爬到沙丘顶的教官一溜烟似地俯冲下来,咧开嘴便说,「君不见那些彪形大汉身上都藏了刀子?」
「不会吧?」这下连马康也吓了一跳。
「怪不得!」依芬丽秀眉斜飞,「我就知他们绝非善男信女,却怎么也没想过会是大盗!」
「那他们怎么没向我们下手呢?」玛雅奇道。
「瞧我们这种身世,一看便知一穷二白,有什么可盗?」马康哈哈一笑,幽了大伙一默。
「如此说来,要是他们知道我们当中有你这富商之子,说不定我们现在都要变成刀下鬼了?」玛雅抢白。
马康扮个鬼脸,正要与玛雅胡扯下去,一直默不作声的白杨此时声音如沙漠的冷风般飘来:
「我们的族人再坏亦只盗钱,不害命!你们休得瞎说!」
胡杨之世
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天气实委热得出奇。才回到四驱车上,我忽然倦极,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意外地,眼前已非黄沙万里的荒凉景象,取而代之的是满眼青青翠翠的绿!
我按住脑门,沙漠中竟有如此绿洲?是梦么?
「不是梦境啊!是胡杨林!阿曼,我们到了沙漠中的森林公园,快来啊!」阿努在四驱车外兴奋地唤我。
胡杨林是塔里木盆地北缘的绿洲,是胡杨的森林区。小林领我们走上一座因方便保育树木和管理森林而搭建的高塔,从高塔上放眼望去,齐垛垛的胡杨沿塔里木河两岸迤逦生长,形成一片浓烈而沉默的胡杨森林。
此时,天地苍茫,暮色深浓,森林区内万籁无声。我在高塔上迎风而立,嗅到沙漠的盐味和胡杨的气息。粗糙的沙砾穿过我的发梢,掠过我的脸颊,展示着当地人称为「绿色走廊」的森林赋予大漠的生机。
在出发前,我便曾听人说,胡杨是回族的不死树,一千年生长,一千年枯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
可以看到那些「枯而不倒」,或「倒而不朽」的胡杨么?我问小林。
「当然。」小林随意应道,总有点心不在焉。
小林没骗我,当我们的四驱车再次踏上沙漠公路时,在快速地往后倒退的景象中,我终看到一片已枯倒在秋风中的胡杨,在古树暮鸦的萧索中展示生命的美。
我陡地感慨起来。人类从没有三千年生命的福份,死亡和消失彰显了「活着」的意义。直至现在为止,我并没有宗教信仰,因此没有永生的盼望。对我来说,生命的重要,并不在于我只活这点点极有限的日子,而是在我死后,「我」将永永远远地消失。因此,我无法放弃生命,无法忍受生命在平凡与繁琐中如一株不惹人注意的小草般静静地枯萎,然后死去。
我仰起脸,凝视着属于胡杨的天空。
生有时,活有时,正因为生命苦短,我们才拼了命要活出最精彩的人生吧?
我忽然明白高那天对我说的话。
重要的从来不是照片。
我来了,因为我来了。
(未完待续 逢周四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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