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中秋的月饼太多,一时无法食完,放在储物柜里,舍不得弃之。毕竟这世上还有许多人成日吃不上一顿饱饭,甚至晚上要饿着肚子上床。孩子埋怨我为何不早早扔掉,我跟孩子讲,爸爸以前挨过饿,吃过苦。但仍见到他们在饭桌上望着我做的粉丝蒸蚝和荔芋扣肉,愁眉苦脸的表情,心里万分难受,以前老人家常说,一个人若不知惜福,暴殄天物,是要折寿的。可时代变了,人心也变了,由不得你啦。
前不久孩子为我搞了一桌日本料理,金卡刷掉三、四百纽元,孝心诚可嘉,但我始终感到心有不安,反倒情愿在家中灯下,一家人聚聚吃些自己烧的菜。当然我也是个喜欢精致生活的人,略懂厨艺,对美食尤为着迷。我爱看袁枚的「随园食谱」,也喜读王亭之、蔡澜的食评。广东人常说: 「睇戏睇全套, 食野食味道。」 食味道其实是指讲究饮食, 注重品质, 特别是突出其文化内涵, 是一种不跼蹐于感官满足, 而升华至精神的享受。
现今的筵席或聚餐, 传统的菜式已买少见少, 取而代之的是奇珍罕见之物, 越难找到的、越贵重的就越是要吃,粤菜强调「精味、悦目、夸名、美器、佳境、雅兴、绝咏、妙喻」新潮流,其实真的上了桌子, 进了咀巴里, 味道和口感未必就绝佳上乘, 很可能只是一种炫耀奢侈豪华的自我满足而己。
摆阔讲排场还好, 离谱的是前几年还听说南方沿海一些食肆供应「婴儿补汤」, 最上等为未足8个月之女婴, 要自然分娩的, 还不要冷冻的, 内行的好此道者更强调最好已长出一点指甲为极品。宰杀后佐以巴戟、党参、当归、杞子、姜片文火炖之, 每盅要三千多人民币! 据喝过「婴儿补汤」的人高谈阔论自己吃婴儿的感受:「稠稠的一窝汤上来,白得晃眼睛。取调羹一尝,鲜得耳门子嗡地一响,我感到浑身都是舌头,在一伸一缩地舔……」正如作家马建所言: 「用一个男人精液的产物, 去补充自己的精液, 再去*另一个女人! 」说得略嫌粗野, 但这的确是何等残忍的饮食观,多么荒谬的轮回!
讲起以前的吃, 完全是另一种情调,我老家在广州西关, 原汁原味的南粤美食, 是一日三餐吃着长大的, 从珠矶路的住处可以望见「吴连记」以及「趣香饼家」, 直出第十甫拐左可去「莲香茶楼」、「陶陶居」、「南信牛奶」、「区成记」, 拐右是「伍湛记」、「杏花楼」、「广州酒家」和「清平鸡」, 当年西关美食老字号大小就集中在这第十甫和上下九五六百米的街道两侧, 我从小跟着身穿旗袍、风姿绰约的母亲与她一班师奶, 出入这些食肆, 「肥仔」的美名便是这样吃出来的。
粥粉面看似简单,但泡制过程同样要有些本领,粥要「绵」、粉要「滑」、面要「爽」,鱼片、鸡球都可「生滚」入粥,妙就妙在「生滚」二字上,「滚」在粤语中就是「沸」的意思。尤其是鱼片,当年食档多用黑鲩,切片后放入「滚」起的粥中,即时收火,利用瓦煲余温将鱼片烫熟,掌握到家的师傅,弄出来的鱼片粥,绝对嫩滑鲜甜。除却有店铺门面的,在西关一些巷口街角的食档,往往都有一两味独到的小吃,半老的师傅在热气腾腾的大锅后边下面、炸「咸煎饼」和「油炸鬼」,盛碗后由客人自行端着找桌子坐下享用,木板台面永远散发出一股酱汁与咸水的异味,店员夹杂着粗话的相互调侃,还有老收音机里播出岭南轻音乐队的「雨打芭蕉」,都弥漫着南粤风情。
不过最难忘还是和妻子「拍拖」的日子, 两人骑着永久牌单车, 到宝华路的「愉园」(前身是「银龙酒家」), 二楼有一花厅, 摆几张酸椅云石台椅, 两人开一壶茉莉花茶, 点几味小菜, 通常都是咕噜肉、脆皮乳猪、草菇肉片之类的例牌, 以荼代酒,实行「撑台脚」。当年的茶楼酒家, 设备老旧, 装修残缺, 又没有冷气, 但端上桌来的菜肴, 绝对是够镬气, 色香味俱全, 中规中矩的正宗粤菜。这是因为原材料质地纯正,没有造假而且无毒。当时厨房内部的传统制度仍保存得较完整, 从水台、砧板、打荷、油镬、头镬、尾镬, 一个厨师从入行到出身, 要经历多少咸苦! 每个程式都照正规矩做, 做出来的东西就是「形神兼备」的粤菜。
记得七十年代撑一次台脚, 大概化七、八元人民币, 已经可以食到三味小菜了。偶而兴之所至, 也开一枝五羊生啤, 在邻座阿伯羡慕的目光注视下, 一仰而尽, 当年酒后的她, 白里透红的脸庞上的笑容, 迄今历历在目。
「愉园」的二楼天台, 布置成一个小小的园林, 一丛箭竹, 几块英石, 还有满地细软嫩绿的台湾草。对面就是「港澳厅」, 只有那些参加广交会佩戴鱼尾笺的港客可以入内, 我俩只能在这边嘈杂的小厅里, 边吃边听那边厢港客的高谈阔论, 即便如此,我们仍然觉得满足和快乐, 在样样凭票供应的年代, 能上酒楼「擦番一餐」, 真是一种近乎奢华的享受, 才八块钱, 得到的却是千金难求的满足。
与此相比, 三千一盅的补汤又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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