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流沙河并非地名,而是人名,且曾是一位非常有名的诗人。与笔者同龄的人多数应该知道他。当年曾被打成右派。其实他在反右运动中并没有像其它右派人士那样“帮助党整风”——提意见,而只是由于他的组诗《草木篇》里赞扬了几种植物。
这会儿夜深衾寒难寐,披衣点上暖炉,从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书,一看是《流沙河诗集》,1982年出版的。当时作者五十三岁,已经平反,成为中国作协会员,他早年创办的“星星”诗刊也接着复刊。
流沙河原名余勋担,四川人。自幼酷爱文学,尤其是诗歌。他被划为右派的原因竟然有点可笑:由于他的诗。他写白杨:“一柄绿
光闪闪的长剑,孤伶伶地立在平原,高指蓝天。”,被说成长剑指向领袖;他写藤:“它纠缠着丁香,往上爬,爬,爬……终于把花挂上树梢。丁香被缠死了,砍作柴烧了。它倒在地上,喘着气,窥视着另一株树”,被说成妒忌和讽刺党的干部;他写仙人掌:“它不想用鲜花向主人献媚,遍身披上刺刀。主人把她逐出花园,也不给水喝。在野地里,在沙漠中,她活着,繁殖着儿女…… ”又被说成是孤傲、脱离群众,反社会,反现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被划为右派时才26岁,是年龄最小的右派(当时的“大右派”章伯钧62岁,罗隆基61岁)。
这使他惊讶,错愕。更使他悲哀的是他的《草木篇》还连累了一些素未谋面为他安排发表作品的编职人员。
诗人观察事物当然要比常人敏锐,细微。像杜甫的“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堪称为“昆虫篇”。杜甫也有“草木篇”,如“嫩蕊商量细细开”等。流沙河的诗,当然也不排除借草木篡发哲理和人情,但显然并非政治讽刺诗。
流沙河在1949年写的送别:
江岸/黑暗的边沿/渡口/光明的起点/别了/朋友/哪天出了太阳/哪天就能见面/死亡的/快要死亡了/新生的/走向胜利的明天
这是一个十九岁的青年在成都解放前夕写下的迎接胜利的诗篇。这样的青年哪里会是什么右派。可是,如果有人想立功领赏,抓住“黑暗”,“死亡”这些片言只语,断章取义,照样把你置于死地。
1955年,流沙河写出了长诗《寄黄河》,这时离洗星海、光未然谱写的黄河大合唱首次公演十六年。作者笔下的黄河又是另一番景象。歌词也不比光未然的歌词逊色,面对治黄大军豪迈的雄姿,诗人呼喊:
黄河/我看见了你的明天/你再也不会推到大堤/像脱缰的野马/在北国的平原上东奔西闯/卷去睡梦中的村庄/留下一片荒凉/不,不许再疯狂了/你将变成一个温柔的姑娘……
一个诗人,不可能不烙上时代的烙印。在那个腐败的旧政权夸台,民不聊生的旧社会解体,新社会曙光初露的年代,一个青年诗人把共产主义理想化,作为自己的追求,是合理而自然的事。他写道:啊,黄河/两千年前/在你的两岸/我们祖先创造了春秋战国的黄金时代/明天/在你两岸/将出现光芒四射的/共产主义的黄金时代!这个年仅二十四岁的讴歌时代的浪漫诗人,哪里想到自己会成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
在这个诗集中的近百首诗中,我没有找到当年的《草木篇》组诗。却添了《草木新篇》和《草木余篇》两组各八首。不知道是不是诗人回想起二十多年惨痛的右派遭遇和非人生活而不忍再想到《草木篇》?
在这近百首诗歌中,我找不到一点敌视当时社会的片言只语。而是对生活充满信心,对人民充满热情和同情。在被看管,被“改造”,被侮辱,被审查,生活艰难的日子里,作者没有放下他的笔。诗集中相当多的作品是戴着右派的帽子写下的。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啊。在他身上体现了不屈不挠的白杨,忍饥耐渴的仙人掌和耐寒的冬梅的性格。
在划为右派九年之后,作者在艰难的境遇中找到了自己的知音,与当时已成名的川剧演员何洁恋爱,流沙河被押往老家劳动改造改造,何洁到码头送行。当年两人结婚,这时流沙河三十五岁。何洁说自己发现流沙河才是难得的有思想、有感情的正常人。他在给她的信里写道:“这些年来,虽然天天都在喊‘革命化’,但在实际生活中,唯利是图的可鄙的功利主义者却大走其红运,支配人与人的相互关系,特别是两性关系。自私、冷酷、背叛、攀高,被视为美德。合乎人性的东西却遭到无端的攻击和侮辱。”何洁说,“有这样清醒认识的人,在当时是绝不会比大熊猫更多的。”结婚那天,新娘没有嫁衣,新郎没有礼服,更没有可以交换的戒指,家里也没有贺喜的宾客。门外还有民兵值岗看守。
于是他写下了《七夕结婚》:云暗星迷风送凉/秋虫唱/夜茫茫/人间牛女可笑太匆忙/一盏油灯做花烛/交枕臂/待晨光/往事十年话沧桑/骊山上/勿相忘/悲酸万种此夕化为糖/忽听邻鸡争鸣晓/语切切/泪双双。
这样一对志同道合的患难夫妻,他们的新婚之夜比起华堂盛宴的洞房花烛夜,更有人情,更富诗意,更有价值,是爱情的升华。就在新婚前不久,流沙河写成了《情诗六首》。他赞美妻子:虽然美丽/你不是花/园中/盆中/瓶中/鬓上/髻上/襟上/一切为别人装饰的地方/没有你的位置/要说是花/该是雪花/你跳着回旋舞飞到人间/伴着群山沉沉入睡/梦见你的故乡/那蓝色的海洋。他倾诉忠贞不渝的爱情:直到黑发凝结了秋霜/相爱还如初恋的时候/朋友们会常常想起我们/仅仅仅因为我们相爱一生/让你的心能经受寒风烈日/让我的诗莫成了水月镜花。是的,这样一位又有才华又富有情商的诗人,是值得何洁倾注爱情的。妻子青岛探亲给丈夫带回一只贝壳,对丈夫说:“看见这东西,我就想起你,你为什么不写一首诗呢?”在感动之下,流沙河赋诗一首:曾经沧海的你/留下一只空壳/海云给你奇异的纹理/海月给你莹莹的珠光/放在耳边/我听见汹涌的波涛/放在枕中/我梦见自由的碧海。
翻过一页,这首诗的题目是《我们走进怀仁堂》。限于篇幅,不再摘录原句。这首诗比起作者的其它力作来看,没有多少更特别的气势和激情。无非是应邀进入了最高殿堂,该表示一下自己的感受,当然也有一些颂扬的话,但是很得体,表示了更好地写作的愿望。这首诗就写在反右运动前夕。写出这样的诗篇的人怎么可能是右派?
笔者与流沙河几乎同庚,虽没有他的坎坷,也好不到哪里去,经历同一个时代,读了他不同时期的诗篇,觉得他是一个有信仰,有理想,有美好感情的人,这些是作为诗人的基本条件。从他的作品中可见他痴迷于诗歌创作之深。只要能写诗,即使在艰苦的劳动之余,在一张废纸后面,他也要写,别无所求。正是在这种毅力下,错划为右派没有使他气馁,他的许多佳作是在二十年的右派生涯的逆境中写成的。是金子总会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