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奥克兰华界,晨晓是个人物。
晨晓有一颗硕大的额头,鬓角发白而稀松的头发,长得活像农民地里不好好经管的庄稼,可怜巴巴地试图遮盖住光亮的秃脑壳。可这大脑门子,“江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岁月的沧桑,只好任其早早地挂在两只鬓角了。
秃脑门儿聪明,要不怎么人常说“聪明绝顶”呢。
晨晓不光脑门倍儿亮,更长有一张能谝的嘴。
晨晓能谝不是一般的能谝,而是——特能谝。是那种可以把鸭子说上架的能谝,一般人根本不是个儿。
能“谝”(pian片)为陕西方言,是个中性词,意思是能说。其他方言里的能煽唬,能忽悠,能摆唬,能侃,大都是这个意思。
能说不是缺点,不但不是缺点,而且是大大的优点。
小孩子长一张巧嘴儿,人前由不得被人夸赞:“瞧这小嘴儿能的,真会甜和人!”
古代就有一种职业——“说客”,专门在诸侯间游说。两片薄嘴唇,一条长舌头,能把战火从这个国家呼啦引燃到那个国家,君王们被煽动的王位都坐不稳了,将相们大眼珠子瞪着,恨不得吃了对方,老百姓只好背着包袱,赶着牛车,满山逃避。
这,好像有点不大正面?得捡个正面的形象来说说能说的事。
就不说诸葛亮了,说点近的。那革命家哪个不会侃?哪个不能侃?不能说不能侃,谁跟他屁股后头抗着脑袋闹革命呀?没人跟着就他老兄一人,那革命不黄瓜菜早凉了?
列宁个子虽小,但人小声高。在彼得堡造船厂的大敞棚子里,往那火车头上一站,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划拉。伴随着手势的是犀利的号角般的语言,硬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鼓动煽动起万千钢铁胳膊,一边欢呼着“乌拉”将他抛向空中,一边舞枪弄炮,跟屁股将沙皇推翻,东宫占领,十月革命成功了。
晨晓虽长着列宁似的大脑壳,可也不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
晨晓一到新西兰就开始练摊儿。先是小画摊儿,就摆在跳蚤市场的入口处。
几支细铅笔,一张素描纸,摊子就开了业。
当然,那时的晨晓即便能说,也不大会讲英语,就是说,别人也听不懂。晨晓只好闭紧了能说的嘴巴。他知道这可不是早前儿,在咱中国,凭着一张巧嘴儿,不带钱(实在是没钱可带)游历了大半个中国,比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跑得路还多。
晨晓靠画技而不是靠嘴巴,吸引了不少游客来到他的画摊子前边,端坐在马扎上,大太阳地里随晨晓摆弄。
晨晓也大太阳底下脑门子淌汗的挥舞画笔,终将一个个长得或歪瓜或周正的模样,落在了画纸上。尽管满意的客人们扔下仨瓜俩枣,可一天下来,归落归落,手中还沉甸甸地蛮有些分量。
晨晓乐了,乐得门牙呲呲着。
这虽辛苦,可比自己在中国时挣得多多啦。
在中国,晨晓没工作,没学历,因此也没钱,穷光蛋一个。
因此,晨晓在中国活得背气。
你想想,背着个背气的家族成份,晨晓想不背气都难。
2
晨晓的档案里,家庭出身一栏为大地主成份。
现如今的人,已不大在意成份了,小年轻们更不知道档案为何物,甚至听都没听过成份这件事儿。
可当年每个国人都背着档案这个沉重的壳,连蜗牛都不如。蜗牛有事了,还能躲进自己的壳里,可你本人想看看自己档案里装有什么东西都不得成!这档案,就管着你,捏着你命门的人能看。里边若有点黑材料,压得你一辈子头都得窝到裤裆里,档案外就‘成份’俩字与你随影随行。
现如今,谁家的祖父前辈,曾是地主豪绅资本家,那人前夸耀的,眼睛里直往外噌噌地冒光,就好像地当间儿跘个跟头,顺手捡了块金元寳似的,夸耀得不行。
可当年谁敢说自己家庭出身地主光荣?
别说地主,就是富农,也得沟门子(屁股)夹得紧紧的。连走路都得溜着墙根儿走,人前说话跟蚊子似的。你敢当街高喉咙大嗓门喊一声:我家是地主,我好喜欢吔!
你一定是活腻歪了!
晨晓的地主成份,当然是他爷爷强加给他的。
晨晓的祖父当年很显赫,黄埔三期毕业后就跟定了蒋介石,结果成了中将军长。历史上站错了队,这一错非同小可,以致一错再错,错上加错,锁链一样套在了自己子孙的脖颈上。渡江战役时他站哪儿不好,偏站在了对立面,指挥一个军和解放军在江阴要塞隔江对抗。
晨晓的爷爷显然不是对手,显然不识时务,更显然是负隅顽抗。再结果,“共军”过了江,几万人的手下在枪炮声中或灰飞烟灭,或当了俘虏,或作鸟兽散了。
晨晓的爷爷这时一定想到了和自己此刻处境有几分相像的项羽。可项羽当年还有三千子弟兵跟着,即使过了江,项羽还是项羽。他屁股后头却只有几个跟屁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狼狈不堪的马弁。这,即便是逃回去,蒋委员长也决不会给自己好果子吃。于是,嘴里念叨着“罢!罢!罢!”心里一阵紧张,人,“扑通”一头栽倒,就再也没有起来,心肌梗塞了。
尽管人已去,可成份不能去。不但不能去,晨晓的爷爷的身份以及由此身份带来的祸害,迫害,伤害,遭害以及侮辱,欺辱,羞辱,在那个要算阶级帐的特殊年代里,全扣到了后代的脑瓜顶上。结结实实地,终让晨晓们尝到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威力。
当然,这滋味只能由陈家子孙们在漫无天日的时间里,在内心细细品味了。
于是,晨晓的心头一直是苦涩的。
‘狗崽子’这个词是专们留给晨晓们的。晨晓只能狗一样卷缩着身子,卷缩在原来他家族大屋里一间不起眼的最破烂的小屋里。大屋已被没收,充作公房。一家人挤住在小屋里,充分体会着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所有的不幸,都一丝一缕地源自晨晓那未曾谋面的爷爷。尽管打娘胎里出来,晨晓就没见过老爷子的模样。可晨晓忘不了爷爷,一直到今天都惦记着,时不时把爷爷提溜出来,加入了自己的话题。
尽管当时大多数中国人活得都很艰难,可由于成份太高,晨晓免不了背负比常人更多的苦涩。只受过三年正规的小学教育,接着文革了,翻天了。以后的日子里,他无学可上,入不了团,入不了党,提不了干;下乡务农却不能进厂做工,不能上大学。不能上学就不能就业,不能就业就没有工作,没有工作就没有工资进项,没有工资连对象都没得搞的——哪家的闺女敢跟你!?
这一切,晨晓只能逆来顺受。
3
年龄越来越大,就业大门却始终对晨晓关闭着。大龄青年的晨晓便成了社会青年。社会青年就是没有职业在社会上瞎混的社会混混儿。
晨晓不想这样混下去,为打发时间把头埋在画纸堆里,整天画呀画的。先开始也是瞎画,虽不似王冕捡拾根草棍儿在泥土上画,却也捉襟见肘的逮着什么就在什么上画。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打发了,画技提高了。
有了画画的技能,尽管后来政治环境宽松些了,晨晓仍然没有施展绘画技能的地方。
这时,打倒知识分子臭老九的时代结束了,唯文凭知识分子吃香的时代又开始了,真是世事变幻莫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转悠。可生活在最底层的晨晓们好像老不赶趟。
为了能圆自己上学,上美术学院,彻底改变自己人生道路的梦,晨晓只好发奋努力,甚至寻门钻眼的努力,削尖了脑袋,也想走一条快捷方式,让别人肯定自己,由此梦圆。
这快捷方式就是参加美展,争取参加全国权威性美展,以期换得进入大学的入门证。
让人意外的是,在晨晓不懈的努力下,他竟三次获得国家级美术展览的参展权——这在自学成才的同业者中几乎是个奇迹。
所有那个时代的过来人都知道,在一个知识贫乏加知识高度垄断的年代里,靠自学能将自己的作品展示于国家殿堂,这,几乎是痴人说梦!
可晨晓真的做到了。
三次,一次不多,一次不少,晨晓掰着手指头,给我细说当年自己创造的辉煌。
因为激动,晨晓脑门儿锃亮。
我说他投机取巧,他笑得咯咯的。
当年,女排在刚喘过气来的父老乡亲们面前,力克群雄,夺冠之后,一股雄然之风席卷祖国大地。尽管我们衣着褴褛,但扎紧了裤腰带准备振奋民族精神,女排姑娘当仁不让地成了我们民族崛起的精神脊梁.
晨晓送展的作品当然也是讴歌这一主题。不同的是,大部分专业画家所选的体裁,大多是扣球的(铁榔头)、拦网的(天安门城墙),或跳脚欢呼,披着国旗奔跑,甚或抱团痛哭的。
可晨晓只画了八只手,一个叠一个,最上叠出一面五星红旗。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构图别致,意境深远。自然在一大堆撞车的画里脱颖而出,参加了一般人做梦也不敢做的当代美术界的最高展览。
这就是晨晓的聪明之处。
他说:论技能我怎么比得过那些吃专业饭的?他们的技术条件物质条件肯定远高于我,社会资源,教育资源更是我不敢想象。可我不跟他们拼技能,我扬我之长,避我之短,就画技能要求不高的画。手哪部分好画就写实,哪个地方,哪个关节难画就用国旗代替,国旗谁不会画?这样,谁还敢说我的技能差?
晨晓问得理直气壮。
其实,这也就是开放了,禁锢打开了一条缝,若在文革,就算你画得再好,毛老人家的像画在大照壁上,一尊神似的,成份不好的,你连挨都不能挨。
结果,晨晓想上美院仍是一空想——他政治上有污点,他自身也有毛病——他是色盲。
一个想画画的人竟然是色盲!这老天的玩笑也开得太大了点儿?
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
4
尽管晨晓一连三次参加了全国美展,可依然待业,没有工作,也没有正当收入。
没有工作,没有工资,也就没有人管束,心就野的没边。
没钱的陈晓还想去画画去写生,更想出去游历,由着性子野。于是,兜里揣了五十元人民币就上了路。
五十元钱,别说一路车票钱,连饭钱和住宿钱都在这里了。
自然混到肚子饿了,身无分文的时候。
有过多次游历经验的晨晓,施展了他祖父给他的另一份遗传,能说会道派上了大用场。
说好听点是忽悠,煽呼,见啥人说啥话,专拣你想听爱听的说。目的很明确,无论如何得说的你高兴,能立马腾出个铺位,或端一碗热汤面,甚或心甘情愿地塞几张毛票最好不过。
也就是凭着两片巧嘴唇,上下张合着一路换饭吃。
说难听点就是骗,骗饭,骗住宿。当然实在骗不过了,也来点真格的,顺手画幅速写素描的送人。车上想方设法就是逃票。一路逃票,一路绿灯。居然凭三寸不烂之舌,也凭着非凡胆识,晨晓身无分文,不但游离了大半个中国,去了少年梦中的许多地方。连与中国接壤的老挝、缅甸、蒙古、俄罗斯的国界,竟也在晨晓脚下似若无物。
晨晓连连闯关,越界到邻国转悠。有些地方不过瘾,还去了好几次。
晨晓的心越跑越野,越跑越拢不住缰绳。东西南北跑的不着边际,后来认定一个方向往南跑,在澳大利亚折腾了大几年功夫好像没折腾出什么动静,脚底抹油又往南继续跑。
野得发狂的晨晓,终于有一天跑到了一个地方跑不动了。
这地方就是新西兰的奥克兰。
脚步挪不动的原因,大概这地方他认为是他跑过最好的地方啦。
终于找着地方可以歇歇脚了。
晨晓收心了,开始摆画摊了,摊子越铺越大了。
先收了画摊儿弄公司,弄广告,弄房地产,结果越弄越大,事业有点基础又去上学,去圆在中国无法圆的梦想。
晨晓在异国他乡轻而易举上大学了。
而且一上还上硕士,学的依然是自己的最爱——绘画。
5
什么人都有自己的软肋,拿捏住软肋他就得乖乖听你教训。
晨晓别看画儿出众,性格倔强,典型一个刺儿头,浑身上下,刺猬一样,硬刺儿撅巴着,保护着自己。可他也有致命软肋,那,就是没文凭。没文凭偏赶上文凭吃香年代,那时价只要看晨晓狂傲的牛鼻子朝天,“哪儿毕业的?”一句问话,晨晓保准立马脸蛋子灰绿,腌黄瓜一样,蔫蔫巴巴。
文凭虽是一张纸,这可不是一般的纸,纸上承载的好处,数也数不清楚。文凭越高承载的好处越多。要不,人人怎么挣命似的捞这张纸?
在咱中国,现今认的就是这张纸!只要有这张纸,哪怕你是个白痴,位子,票子,房子,妻子,孩子样样福利和这张纸挂钩。若没这张纸。管你水平再高技术再能,你得落在人家屁股后头。
晨晓尽管没有学上,但当年他家没收的大屋外,他栖身的小房子却是藏书之地。半个朱熹后人血脉的晨晓(晨晓母亲是朱熹37代孙女),整日埋进故书堆中,书蠹虫般学养丰富。可他空有才气,就是没有文凭。
于是,晨晓就想捞这张纸,想文凭想得发疯。虽有天分能耐,和有文凭的人一比,先自矮了半截。尽管心里不服,可没文凭,如同孙猴子再有本事,也得在唐僧手心里捏着攥着。
再于是,没文凭屡屡遭人白眼甚至诋毁,让晨晓耿耿于怀,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削尖脑袋,弄张文凭。结果在故乡,临到了还是碰的头破血流,伤痕累累,没文凭还是没文凭,晨晓人面前依然矮人一大截。
到了西方自由世界,晨晓如鱼得水,凭着几笔别人划拉不出来的现代派,晨晓挺着胸膛走进了奥克兰大学艺术系。
说老实话,晨晓就是为了堵别人的嘴,才去奥大镀金去的。
奥大出来后,有点名气又有色盲的晨晓,画儿画得更加驾轻就熟。发挥优势,遮掩劣势,甚至,直接把色盲的感觉挥洒画布:太阳专画成绿色的,大海偏画成红色的,色块简练,扭曲变形,冲突又和谐地展现出自我。
这就是“唯美表现主义画派”——最现代的现代画派。
谁知,这竟歪打正着。画一沾‘现代’俩字,可了不得!画的价格飞涨。
这画还真和有追求现代感觉的金发碧眼们,王八绿豆对了眼儿,对了脾气,对了口味儿。画还真卖出去了,有的还卖了大价钱,卖得还很火,甚至卖到了总督府,卖到了国会,作了那现代派建筑祖宗,蜂窝状国会大厦内迎宾大厅上醒目的装饰物和收藏品。
继获得“大众街头艺术典范”成就后,晨晓的画,居然挤进新西兰中学的教科书,成了屈指可数的新西兰艺术家示范绘画作品作者,竟和新西兰著名画家科林.马克尔等艺术家的画作挤在了一块堆儿,被推介给了新西兰的中学生娃娃们——这,无疑又是咱华人艺术家在Kiwi世界露脸的好事儿!
虽然过去在房地产经营上也有过栽大跟头的时候,但如今在艺术领域,晨晓却有着许多令人瞩目的地方。就不说新西兰英文先驱报几周前刚刚对他的专题报道了。连新西兰著名艺术评论家,沃雷克.布朗和丹尼斯.鲁宾逊都慧眼识珠,看出晨晓的艺术价值,大力向西方读者推介。后者更为晨晓出版了《晨晓的奥克兰精神记忆》的英文画册,全面介绍晨晓的“唯美表现主义”。书中更有新西兰总督专为此写的介绍,其中一句话意境深远:晨晓的艺术为丰富新西兰的多元文化作出了贡献”
能被新西兰总督推崇,牛不牛?
能被丹尼斯.鲁宾逊专文推介,火不火?
丹尼斯.鲁宾逊这位新西兰家喻户晓的艺术界评论人物,吃的就是这碗干饭。老头子雪白的络腮胡子,一双鹰眼好不毒辣,整日价就瞅着新西兰的艺术界动静。哪个画家,要是被老头子这双鹰眼盯住了噙住了,那可没得跑,从此,只能是“钱途远大”!
这老头子话说得挺绝:“直觉告诉我,晨晓不是那些可笑的技巧高超的但缺乏原创和想象力的亚洲‘画匠’”( 见《晨晓的奥克兰精神记忆》)——颇有点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感觉!但的确让他说中,让人眼气的是,本地亚裔艺术家里从Kiwi世界里捞银子的,还真没有人比得过晨晓。
这不,有些日子,晨晓就猫在他家有海景的豪宅大窗户里往外伸头瞅着,看豪宅前后还缺点啥。
这豪宅就是晨晓用画和其他艺术智慧赚的钱换来的。
后花园若缺个假石山什么的,赶紧就手几刷子,划拉幅现代派,结果,有人颠颠送银子来,假石山随后就立起来了。
连新买的陆虎四驱车,也是刚出手了几幅“现代派”换来的。
这些画被赋予了现代的命题,也就有了不凡的命运。画有了转机,人的命运也就有了转机,晨晓一扫当初的寒酸样。
画卖出去,兜里有钱了,腰杆子也粗了硬了,坐在有海景的豪宅里,人闲了下来心却闲不下来,脑门儿比以前更亮了,整天琢磨这琢磨那的。
琢磨着,亮脑门的晨晓,就成了坐落在奥克兰东区一片划时代街区“中国城”的总琢磨——总设计师。
6
坦率说,晨晓具备许多艺术家的天分和素质:艺术上狂傲、狂放、不拘一格。
要不怎么说,艺术家就是半个疯子。他们把这种类似精神分裂状的疯癫狂傲,叫做艺术闪念,叫做“灵感”,还美其名曰:艺术家气质。
没有疯癫的素质当什么艺术家?这“中国城”整体艺术构思就是这么具有戏剧性。
那天,晨晓骑马不小心摔伤了膀子,医院里打着绑带。可平日忙乱不得清静的身子,突然有天被困在了病床上,晨晓浑身不得劲,只能靠大脑在漫无边际里驰骋。平日价在家里发发疯癫还算了,结果病床上分裂了,神经了,闪念了,来灵感了。
想着想着,晨晓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端直从病床上跃了下来,狂乱的舞手炸脚。
慌乱的护士忙不迭一把抱住,心说,这人咋了?癫了?傻了?失心疯了?这要再摔坏了另只膀子,国家不得又增加花费不是?
抱紧了就不丢手,被拢住手的晨晓,硬挣出那只好手,空中舞动着:我有好点子啦!
好点子就是即将诞生的“中国城”十二生肖主题园。
奥克兰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唐人街。
可在深具商业运营头脑的企业家眼里,这就是机会。于是,连带有点艺术名气整日瞎琢磨的晨晓,也有了另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这机会就是如何在奥克兰打造出一个独具一格,充分体现中华文化的唐人街——中国城出来。
晨晓对我说,作为奥克兰唐人街“中国城”的总设计师,他准备设计一个完全与中华文化相关联的唐人街。不同与纽约,不同与悉尼,不同于世界其他任何地方唐人街的唐人街。
晨晓坐在我面前,滔滔不绝地述说着他的创意,他的构想,他的设计。
整日琢磨的陈晓,两鬓挂雪,似乎头发掉得越来越多,侧面看,更像列宁了。
晨晓的创意就是十二生肖,在还没盖好的“中国城”商业区域里,总设计师晨晓先生把中国人每人一顶的生肖帽子抛了出来,即:十二生肖龙虎猪猴,分区一字排开。
“中国城”区域里的商号,每家必冠一个生肖店号。龙区的商家或叫“金龙酒家”,“龙摆尾涮锅”啦。依次类推,虎区有什么“威虎山麻辣粉”,“虎头虎脑礼品店”,猪区有“八戒菜店”,“猪无能饭馆”,或“猪宝宝玩具店”。猴区有“捞月餐厅”,“金猴儿果品店”,“猴哥哥计算机店”,“美猴王棒子面”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到时候我要把咱中华文化符号——十二生肖,直接推向极致!让所有奔咱文化过来的洋人,逛过奥克兰中国城,就脑子里一定牢牢打下本街区里每一中华生肖文化的符号。力争让他享受了众多中华文化的好处后,被熏陶的就想着流连忘返下次还来。——晨晓如是说。
上下开合嘴唇,舞手炸脚的晨晓,唾沫横飞,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来劲。两只放光的眼睛,在近视镜片后眯成了一条缝儿。
这肯定是一个创举,即有艺术理念上的创新,又有中华文化在这里开花结果的创意。
当然,这也是一个崭新的,面前仍有许多困难必须面对,必须逾越的计划。
对此,晨晓信心满满,踌躇满志。
我知道,这次晨晓不是在说嘴。
尽管在朋友面前,许多人对晨晓的评价只有三个字:特能说!
尽管晨晓过去有过用巧舌换饭吃的苦难经历,这些经历持续磨砺着晨晓的口舌。
尽管历练过许多坎坷,艺术上狂傲之极,虽已日头偏西的晨晓,还以为自己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晨晓呢。
可自打进过大学校门,又不断在生活中历练自己,已不年轻的晨晓,更懂得扎扎实实做人的道理。晨晓心里的这股子冲劲儿,就不能不让人暗树大拇哥儿。
崇尚精神自由的创作之道,这是晨晓赖以成功的地方。从这点说“中国城”开发商是明智的,同时,晨晓也是幸运的。“中国城”开发商的用人之道,的的确确给了晨晓完善自我,发挥想象提供了极大的空间。
晨晓这人放任惯了,最不喜约束。若艺术方面,你用人不疑,大胆起用,换句话说,由他折腾,他自会一切用心。若你放心不下拽三拉四,他骨子里反叛,肯定撂挑子。
晨晓的梦想又开始了,不同的是,这次,他是将自己要实现的梦想,踏实地寄托在了在异国他乡弘扬中华文化的更高层次更高理念当中。
瞅着说得兴起的晨晓,我心里老鼓拥着一个问题,何以当年在故乡背负沉重政治包袱,几十年受欺凌受压迫,一贫如洗,一事无成,甚至连正当职业都没有的晨晓;后来到西方自由世界,命运突转,靠一路打拼,学有所成,事业有成,连画风都已西化,随嘴就是英语的晨晓,为什么说起中华文化来,还是这般的痴迷,这般的深情,这般的热烈?
可是,在能侃的晨晓面前,我根本插不上嘴。
终于,等到了晨晓咽唾沫的机会,我问出了口,晨晓一下子像被唾沫噎住似的,半天不说话,屋里竟沉寂了起来。刚刚就见一张嘴上下张合的晨晓,能说会道的晨晓像被这问题难住了。
好一会儿,晨晓一改滔滔谈锋,踯躅着小声而有些结巴地说出以下一段话:
我,我想有一天回去,在故乡杭州举办我的画展,展览的题目就叫——《流浪的游子》,我要在父老乡亲们面前展示我的作品,我的成功,提交一份我的成绩单。我流浪海外,追求艺术的目的,就是不断在提升我自身的社会价值和艺术价值,我要用我的成就,告诉我的乡亲们,我,晨晓,的确做到了!这,就是我的梦想呵!
一时,我和眼泛泪光的晨晓,一块儿陷入沉思。
又:四月中旬,中国青海玉树地区发生7,1级地震,海外华人捐款捐物奉献爱心,在奥克兰举办的“新西兰华界玉树地震筹款晚会”上,晨晓先生慷慨捐出一幅以青藏高原为主题的表现主义画作,以全场最高价位拍出,款项全额捐给了玉树地震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