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在我,从来跳不出“蠢物”的境界,甚至更等而下之。
红楼中的“栏外人”妙玉曾有一段品茶的妙论说:“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了’。”第一次读这段话时还是二八华年,顿时汗颜得一身不自在。到得经历了下乡插队做农民,又进工厂当工人,终于考取大学挤进象牙塔,再次拜读妙玉高论,汗颜变成反讽的一笑。如今移民到奥克兰,混迹华人文坛,再论喝茶,觉得“蠢物”比起“云空未必空”的妙玉女士,似乎倒更有一番“欲辩已忘言”的真意在内了。
我幼年早慧,四五岁时随爱我如慈母的保姆住在北京南城的四合院,老北京重礼仪,讲究的是“宁可米缸里没米,茶叶桶里也不能没茶叶”,人来客往,一杯清香四溢的茉莉花茶是不能少的,贫贱人家,也得是张一元、吴裕泰等老字号买来的“高末儿”——碎茶叶卖不上价钱,香味是不差的。会品茶的南方人对茉莉花茶十分鄙夷,说是好茶叶绝不用来“窨茶”,借重花香,失却了清茶本来的味道。但北京人本来豪爽,喝茶以壶计,用那种白瓷提梁大茶壶,俗话说“吃辣罗卜喝酽茶,气得大夫(北方话,意为医生)满地爬”,是为养生之道,阿姨(保姆)告诉我,我复述给父亲听,他却呵斥
我“不许说!”——父亲是医生。
阿姨爱喝茶,来客必泡茶,也必给我一杯:“拿着慢慢喝,别烫着。”母亲也爱喝茶,夏天随父母逛北海、天坛、香山碧云寺,每处都有芦席棚下设的茶座,藤椅、豆青瓷茶盅、描绘着花卉侍女的大茶壶,映衬着湖光山色,云淡风轻,茉莉花茶也格外香醇。
高中毕业统统下乡插队,喝的是铁桶打上来的机井水,略有咸味,桶底不时还漾起几粒金砂。那时的知青们也备一点茶叶,是准备村干部“莅临指导”时做招待用。一次生产队长突然光临我们的女宿舍,诚惶诚恐捧上搪瓷茶缸沏的茶,队长喝了一口说:“水不开,得再用滚水‘砸’一下才成。”按队长大人的吩咐又“砸”了一遍之后,队长满意的呷了一口又问:“有白糖没有?这茶加白糖才够味儿。”我们又捧出了白糖——那时白糖要城市居民凭副食证每家每月供应一市斤,农民只供应红糖。队长喝完一大缸浓浓的糖茶,把纸包里的白糖踹进怀里说:“我家小三儿这两天咳嗽。”便扬长而去。
半世混沌如过眼烟云,方知自己本来就是俗物,不必硬充高雅。妙玉的茶论未免矫情,我一向羡慕的是知堂老人的情趣:“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同饮,得半日之闲,可抵上十年尘梦。”,瓦屋纸窗在奥克兰自无觅处,红茶绿茶乌龙普洱,在我也无所谓,有二三知己最好,难得的是那“半日之闲”,更难得的是那份闲情逸致。即便只有自己,摆出心爱的细巧茶具,喝绿茶用青花盖盅,喝红茶用金边玫瑰英式杯碟,摆上奶盅糖缸,享受的不仅是茶,更是那份安适与知足,十年尘梦不过如此?
“那杯清茶不是泡给你的”,这诗句真如一颗青橄榄,回味无穷。君不见妙玉的“成窑五彩小盖盅”、绿玉斗、“点犀qiao(上乔下皿)”,还有那来年的雨水、梅花上的雪水都是为款待贾母和钗黛一行的,让人眼花缭乱有如戏台上的道具,之所以用“道具”,还有那番“品茶”的妙论,是否为掩饰“惟恐让人看轻了去”的那一份自卑呢?又何如“驴饮”的畅快与旷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