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生日快乐”,当每个人无论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听到这句话,脸上一定会绽放出幸福而骄傲的微笑。无论在温磬舒适的家里,在豪华富丽的餐馆里,或是在简朴洁净的办公室里,你都是这个意外的或企盼的庆生会上的主角。四周的灯光都已熄灭,唯有生日蛋糕的蜡烛燃烧着和暖的火光,亲朋好友簇拥着你,你双手合掌,低眉许下心中久藏的秘愿。你吹灭蜡烛,在一片祝愿的欢呼声中,灯光大明。这是庆盛会的高潮,这是你最欣慰和满足的时刻。你得意你的人生没有虚度,你期望你的未来是成功和向上。
我体会不到这样的心境,因为我没有生日。准确地说我不知道我的生日在哪天。不仅仅是我,就是全世界也没有一个人能确凿无误地说出我的出生日来,包括我的父母。我曾多次向他们提出这个困惑,而他们总是回避,不愿多谈。
终于,在一个冬天寒冷的晚上,母亲向我叙述了我出生的那段经历。
那是1995年年底。
和癌魔较量了四年,父亲在一天晚上跌倒在床边爬不起来,被送进了医院。用不着医生说什么,家里人都明白父亲的来日不多了。我闻讯急忙从奥克兰赶回北京。
以后的天数里,我和家人早进晚出,几乎天天守护在父亲的病床边。医生的悉心治疗,父亲病情似乎有了好转迹象,我们以往阴郁的心也闪现出希望的亮光。全家打定主意,即便它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也要当作实物来探求。我们遵从医生的嘱咐,经常从仪表,器械中搜寻出有利的数据告诉父亲,藉以鼓励他那颗求生的心。而父亲至此心情也开朗许多,还说等病好了一定去新西兰住些日子。
母亲平静的脸上并无太大的变化,依旧嘱咐我们尽心照顾父亲。稍有不同的是,话似乎比往常多了些,而且絮絮叨叨的总是围着陈年往事转。
一个夜晚,我和母亲离开父亲的病房大楼回家。楼外清冷,寂静,无风。一条曲曲折折的小马路穿过大院,通往远处的大门口。母亲扶着我的手臂,沿着小马路慢慢向前走去。周围夜色如墨,孤独凄凉的路灯,疏离相隔,将惨冷的光线透过枝枝桠桠的枯树干,无力地铺亮其脚下巴掌大的一圈。
“你小时候在根据地的印象还有吗?”母亲突然问我。
“没有,唯一的记忆残片,像是老旧黑白电影,模糊不清。灰暗的天空,荒凉的田野,一辆马车翻倒在路边,有个叔叔举起我放到田埂上说:‘他还能走,他还能走。’就这些。”我说。
母亲提高了声调:“哦,那是机关转移,雇了老乡一辆马车,半路有个妇人要搭车,赶车的不乐意。按当地习俗女人搭车会翻车的。我们倒不在乎,出于同情,让她上了车。没想车还真翻了。你一下被甩出老远,可把我们吓坏了。你王叔跑过去抱起你,见你哇哇乱哭,放在地上还能走,就说没事情。算你命大。”
“说起命来,我啥时候出生的?”我忽然想起这个一直解不开的谜团;“姑姑说是在冬天十一月,可我的户口簿,证件上却没有一个相同的出生日,一会儿五月,一会儿六月,一会儿七月的。到底哪个是真的?”
“其实具体哪月哪天我们也记不清了,要生你时正逢机关打游击,小日本追得紧,单位在一个村子住几天就要换地方,整天忙进忙出,东躲西藏的,谁还有心思记日子呢。生你那天也是在路上,我在车上痛得直叫,有经验的老同志说怕是要生了。可四周都是荒山野岭的咋办呢?赶车的老乡说往前不远有个小村子,再忍一忍到那儿就有救了。我只好咬牙强忍着,人已经浑身是汗,迷迷糊糊的了,记不清是怎样到的村子。只隐约记得大伙见到第一家的大门,不由分说,七手八脚便拆卸下来,将我抬到门板上,再抬进老乡家。开灶烧水,一阵乱忙活,你就是在那块门板上生下来的!”
我打了一个冷颤,四周寒彻透骨的空气,似乎让我又赤裸裸地体验到那块冰冷的门板。我不禁靠紧母亲,在黑夜里随她移步而行。
“虽然你降生的日子我们没有记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生在小日本投降前。因为你的出生大家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单位的叔叔阿姨都疼爱你,把你当小宝贝,谁见谁都忍不住要逗你玩一阵。可毕竟那是个打仗的年月,带个吃奶的孩子,行动起来就十分不方便。你是不管行军打仗,要吃要拉照样随心所欲,一不如意就哭闹。一哭闹全单位就乱了营,这可拖累了大家,令行禁止总是磕磕绊绊的。有人说战场上的胜负就在一两秒之间,要是因为你全军覆没,这可是大罪过啊!”
“那怎么办?”我问了一句。
“怎么办?送人呗。以前也有别人生下孩子的,都是就地给了老乡,记下地址,说好打败了小日本,再来领回。”
“我呢?”
“你也准备送人。老乡已经选好,他也答应收留你。可我犹豫了许久,舍不得送出去。你是我第一个孩子,又讨人喜欢,心痛呀!结果就这么拖着。唉,你呀,命是大。我正犯愁呢,就这当口,小日本投降了!不打仗了!我这高兴呀,立刻决定,不送了!我自己养!就这样你的小命才保下来。”
“是吗?”我笑了。在惨白的路灯影下,母亲也露出少有的笑容。
“那送掉的孩子们呢?他们回来了吗?”我又关心起那些从未谋面的小伙伴来。
母亲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
“不是电影里有老乡用自己的奶水喂养革命者的后代吗?”我宽慰母亲。
母亲叹了口气:“许是他们那边有吧,反正我们这里没见过。胜利后父母们都回去找过,十个有九个空手而归。不是病死就是饿死,再不,就是失踪了。其实送给老乡,就是让他自生自灭。活下来算命大,死了算倒霉,大部分都倒霉。这也怨不了老乡,那个地方穷啊!穷的吃糠咽菜都有一顿没一顿的,到了冬天就经常揭不开锅,一家老小缩在炕上不出来啦。孩子生病了从不看医生,全靠你自己扛,扛过去,你就捡了条命,抗不过去,草席一卷扔啦,喂狼啦。他们连自家的小孩都这么养,还能指望你的小孩得到更好的待遇?剩一口饭,当着他们的孩子和你的孩子的面,喂给谁呀?可不是给他们的了?毕竟那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啊!你的小孩你都狠心不要了,他们还当回事儿吗?和别的小孩一旁鞧着去吧(鞧,qiu,河北方言,缩成一团的意思),听天由命了。你能活过来,算你有本事。活不过来,也别怨他人。可是活不过来的孩子多啊!还好没有把你送人,否则,多半你和他们一样,都到阴间里玩去了。”
这回我沉默了。是啊,人生就在那一念之间。放弃了,这个世界就没有我了。
我抬头看着深邃的星空。其实在这个浩瀚繁乱的大千世界里,有没有你,根本无所谓。你能扭转乾坤?你能翻江倒海?你能施演鸿鹄之志?除却邪欲吧,你连一朵浪花都搅不起来。可是对于你个体而言,这个有无却太重要了。有了,你可以品尝酸甜苦辣的生活百味,你可以仔细观赏五颜六色的缤彩天地,你可以亲身体验飞腾与涓流的人生长河。这不美好吗?好好活吧,不要枉生这难得的一段岁月。
夜色依旧凝重,寒冷的空气似乎被冻结,周围死一样地静。小马路上除了我们母子俩,空无一人。远处大门口的灯光萤火虫样的微微闪烁。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母亲仍沉浸在那个岁月的往事之中,叙意正浓。
“胜利了,我们并没有进城,还是在山沟沟里转。世面不太平,你的小命也不太平。不知怎的,也许条件太苦,也许头一次养小孩,你从小就病病歪歪的。大概你的肠胃不好,总是拉稀,就是腹泻,唉呀,拉得你面黄肌瘦,一天到晚蔫蔫的,没有精神。医生看了,说这孩子不行了,活不长了,做后事准备吧。我听了,不相信,怎么说没就没呢?当妈的偏不信这个邪,没这么轻易服输,我要干给你们看,我的孩子不会死的。
有人说饼干能治胃病。可这山沟里哪有卖的?没关系,自己做。托人打听好配方,胡乱找了一块铁皮,就在上头和面,擀皮,作成一片片小饼,放在炉里烤。那时面粉可金贵着呐,只给你做,谁也不能碰。烤糊了几次后,嘿!饼干还真做成了。你天天就吃这个。再开了几副中药,熬了一大碗又苦又涩的药汤。端在你嘴边,跟你说,儿子,喝吧,喝了就不死了。你大概也想活命,‘嗯’了一声,我的妈呀,那碗苦药你老老实实地一口气喝光。那时你才两三岁啊!”
“好了好了,说这些干什么。”我有点不好意思,慌忙打断母亲的回忆。
“你还别说,你的病就这样好了!所里的叔叔阿姨们可高兴啦,你王叔攥着你的脚脖子把你高高举起,象踩高跷似地,满院子转。到张家口的路上,他们雇了条毛驴,背上架两个柳条筐,一边装的是文件,一边装的就是你……”
就这样,母亲唠唠叨叨地说着和我一同穿过灯光明亮的大门口,走向路边的公车站。
我还是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哪天。
在那个晚上,母亲絮叨出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细节之后。我明白了父母以前为什么总是绕开这个话题,我也明白了以前为什么我们家鲜有生日庆祝会。从此,当我看到人们像众星捧月似的围在生日会上的骄子周边,向他(她)拍手,颂唱“祝你生日快乐”的歌曲时。我会有一种异样的滋味涌上心头,我不由得会想起那枯枝败叶,岩石峥嵘的山坳,那油漆斑驳的门板,形销骨立的孩童,乌黑的灶头和滚沸的药罐。有时我会有意无意地转身避开这个场面,独自一人面壁。
妻子女儿知道我是个“生日”的弃儿,好意找个日子有样学样地庆祝一下。我不便拒绝。可在所谓的生日会上总觉得心不在焉,虚虚的。坐在点燃着蜡烛的蛋糕前,家人让我许个愿。我闭目合掌,并住呼吸,心中暗暗请求:“上帝啊!你能告诉我的生日在那天吗?
2010/5/29 于奥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