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征召到八一战斗兵团总部的「珠江纵队」时,才二十一岁,大概是看中我在体工队耽过,其实我只是打球的小军官,踫过几次枪,偷着跟军体院的侦察兵学员,练过一招半式徒手格斗。接到「调令」,心里还真高兴了好几天。
文革风暴中我们这个由复员军人组建的战斗兵团,有二十五万之众,按军队建制,从司令部到军师旅团营连排班,组织还很严密。由于十分激进而且战斗力强,曾被中央文革定性为「反动组织」予以取缔,大小头目被广州警司抓去关了起来,我也躲了一段时间。未几又获平反,在越秀山运动场开了平反大会,还记得军区出动直升机撒平反公告的传单,数万兵团战士挥旗振臂,场面十分壮观感人。
兵团总部设在丰宁路广州卫生局大楼内,与二十四中一墙之隔,从大马路进入楼内要经过一段三米宽、六十米长的窄巷。老兵们在三楼一扇窗后面架了一挺轻机枪,把大楼变成了一个易守难攻的据点。
我和「七中红旗」的小任成了上下铺的「战友」,他小我四岁,父母都是教师,周未还送汤水来总部,就象探望就读寄宿学校的孩子一样,让瘦高个子的小任坐在床沿上喝南北杏猪肺汤,两位就默默站在一旁,充满慈爱与担忧的四目,始终没有离开过小任。
枕边一本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常被小任从上铺伸手来苦苦乞借了去,他清秀的脸庞,埋在这部俄罗斯文学巨著里,对窗外呼啸飞驰而过一车车红卫兵置若冈闻。
三楼的密室里,住着兵团司令莫竞伟,刚被人在大街上偷袭,泼了一头硫酸,头部严重烧伤,包扎着纱布只露出眼耳口鼻。我很少进入密室,里面墙上有张大地图,用小红旗标出我们这一派占据的地盘,可以看见就在不到半公里之遥的惠福路,有两三个插着白旗的对立面据点,由于经常骚扰附近我方的饼干厂营部,所以成了我们一直想拔掉的眼中钉。
「珠江纵队」类似当今的快速反应部队,是从各个群众组织里挑选出来的「精英」,配备的武器也不错,各式枪械都有,我天生不爱踫武器,所以极少去动那些长短枪。领头的老陈挎一支五六式冲锋枪,当过军分区司令员邬强的警卫员,是广州部队的神枪手,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被手榴弹炸断了。
「珠江纵队」的任务是保卫八一战斗兵团总部,另外还要时刻准备驰援遭到攻击的各下属据点,所以院子里日夜停着一辆解放牌卡车。天台顶的人防指挥部警报器常常响起,我们就要上车出发去参加「战斗」,真是一日三惊。有次小任父母也在,警报一响,他们可吓坏了,小任放下汤碗,就硬要冲下楼去,父母又拉不住,几个人扯成一堆。所幸老陈从院子里喊话,宣布解除警报,小任才得以把汤喝完,但他父母已脸色铁青,苦劝儿子一起回家,小任自然是死不从命,两老只得捶胸长叹,低着头离去。
那年夏天酷热,很晚才入睡,市区里零星的枪声,早已习以为常。突然警报大响,小任睡眠惺松地跟着我下楼,爬上「解放牌」时,老陈塞给我两手榴弹。一眼望去车上巳站了七、八个武装的大汉,人人神色凝重,心里便意识到这次行动可能不比寻常,上车后便低声嘱咐小任﹕「跟着我,有情况千万别卧倒,找个骑楼柱子靠着。」他疑惑地反问为什么,老陈喝止我俩﹕「不许讲话!」
卡车从丰宁路拐进惠福路,前方传来阵阵枪声,路灯惨淡的银光,透过密密榕荫,掠过车上一众人等,老陈简短地介绍了饼干厂据点今夜被对方偷袭并占领的战况,把队员分成三组,他率我、小任沿据点对过那一侧街道推进,另外两组,在街道另一侧迂回过去。
饼干厂的楼房里漆黑一片,被赶出来的「八一战斗兵团」人马在对过楼里,忿忿而混乱地打枪过去,厂门口内的沙包工事里,有一挺轻机枪稳稳当当地以点射还击,每次四发,隔几秒射击一次。
老陈跟我耳语道,「这是个老手,千万要小心,睇住小任,不要让他乱来!」这时我觉察到我们这一组暴露在横巷的出口,路灯恰好照着我们三个,正想往后缩回骑楼底下的阴影中,那老练的机枪手已经发现了我们,这次不再点射,而是扣住扳机,「突突突」扫射过来。
尾随老陈往前一跃,到了骑楼柱子后面,听见子弹打在水泥批荡上的「洸洸」声。我紧靠着柱子不敢移动半寸,回头只见小任卧倒在巷口,对方又一轮扫射,清晰听到「噗!」、「噗!」、「噗!」三声,他巳连中三枪。
「小任中枪了!」
老陈听我大喊,端起冲锋枪一举,两发子弹打灭两盏路灯,接着放平枪口,在对方射击的同时又开了两枪,只听到饼干厂门口机枪哑了,有人大喊起来﹕「走!快走!」
在对面两组人冲入饼干厂时,老陈也跑去会合他们,我回身去抱起小任,狂奔向解放牌卡车,急急赶往市二医院。直到送入急诊室,他一直像断了脖子的小鸟,没有把头抬起来过,鲜血流在他和我身上,穿海军服的医生告诉我,小任已经死了!身中三枪,腋窝、腰部与脚踝,腰部那一枪是致命伤,击碎了肝脏。
这时已是黎明了。
把尸体运回总部停放在饭堂的桌面上,和几个队员开车到冰厂去要人造冰块,砸了半天门,出动手榴弹威胁要炸厂,才弄来七八块冰围在桌边。我浑身是血迹,又困又累,也顾不得洗换,倒头就睡。
上铺已经空了,他借去的《猎人笔记》仍在床上搁着,还是那个让我骂了多少次都改不了的坏习惯,读到哪里停下时,就把扉页折角作为标记,睡前我张望了他折住的那一页,恰好是「白净草原」的结尾。
小任父母来领回儿子的遗体,我和队员们聚集在饭堂里,向牺牲的战友告别,莫司令告诉小任父母,一个省市各界造反派参加的大型追悼会将在文化公园举行,这将是死者小任的殊荣,希望他们能参加。
小任的父亲含泪并不作答,只是摇头,做母亲的一再伸手去摸儿子清秀而冰冷的脸,全然没有觉察,脚踏那双老旧的解放鞋,踩在融化了的冰水与血水里,那可是她儿子的血啊。
我收拾好行李,离开了总部,把《猎人笔记》留在小任的床位上,希望他的亡灵能常回来读读屠格涅夫的书,他走的时候确实太年轻了,才十七岁。
他的追悼会我去了,数万名愤怒得面容扭曲的红卫兵们,朝天鸣枪,高呼复仇,头扎白巾,抬棺示威。小任的遗容由美院造反派画成巨幅肖像,很有安格尔古典风格,表情祥和的他,在高墙上俯视着狂燥喧嚣的热血青年。
有辆「别有天」的灵车,在枪声震天的公园外太平南路静静驶过,听说那杀死小任又被老陈击毙的机枪手,也在今日出殡。
(后记﹕这是我一段绝对真实的经历,穿着那套染血的军装回到家里,把母亲吓了一跳,她洗了很久才把军装上小任的血迹冼掉。自此我从「造反派」转变为「逍遥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