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专案组办公室的门,宽大的房间里充斥着刺鼻的烟草味,六七个三四十岁的干部男女散坐在各自的办公桌旁,个个文绉绉死沉沉的和这所老旧房子一样毫无生气。我皱着眉,直冲冲地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办公桌旁一阵骚动,一个白脸干瘦吐着个兔牙的“学究”模样的人,弓身站起来,盯着我左臂宽大的红卫兵袖章细言细语:“哦——,欢迎,欢迎孟红卫兵小将加入项目组。”
这是一个审查历史疑案的项目组,由各大文艺院校,机关单位的群众组织自发组成。机关派出的成员很快都报到上班,唯独文艺院校却迟迟无人来。原因是大多数红卫兵学生见到它都望而却步,嫌它枯燥,繁琐又遥远,远不如制造一些现行的事件,比如冲击对立面办公室抢个“黑材料”呀,蓄谋已久,突然袭击,抓个现行反革命呀等等有刺激。
而本人却例外。生性胆小的我,凡对冲讲台,抢话筒,打打杀杀等出人头地的混事儿,一见就心惊肉跳,绝不敢沾边。但对“史无前例”的历史世面又舍不得离开,不甘置身之外。想来想去,不抓枪杆子,就抓笔杆子,武的不行,来文的。毛笔,钢笔,大刷子挥舞的得心应手,终于被头头们看中,派到项目组,指望我在里面大显革命身手。
进驻项目组头两天,乘着我们红卫兵是老子天下第一的气势对这帮“老家伙”们指手画脚,从不放在眼里。随便翻了翻案情,我便下结论:“南京是国民党的首都。既然他们都是蒋匪特务,肯定那里有不少材料。立刻去南京!”
“老家伙”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半晌,“瘦白脸”才诺诺连声:“对,对,孟小将说得对。”
你看他们连这点常识都不懂,没我们红卫兵敲打着点儿,还能破案? 我很得意,暗地欣赏我的英明决定。
接下去,就要做去南京的准备了。
说实在,此次出门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独立之行。大串联不巧生病,错过了。其它北京附近的旅行,全由父母或学校包办,根本不用你操心。这一次红卫兵挑头,还不由你亲手操办?案情就不多管了,交给“老家伙们”去准备,可这衣食住行别人无法代办,全靠自己了。
忙活了好些天,总算备齐了。出发的那天,我在办公室兴奋得坐立不安,不断地东摸摸西看看。军大衣是从当过兵的同学“菜帮子”那里借来的,上面别上精心挑选的大号圆形红釉底金色毛主席像章。绿色军挎包用红绒线绣着“为人民服务”五个毛体大字。钱和全国粮票让妈妈缝在了内裤里。要不是妈妈的提醒,我还不知道离开北京要换全国粮票。上厕所的卫生纸要带足,有的地方这种纸张是配给的,没有它,遇上内急那可就惨了。这当然是爸爸的忠告。南京长江大桥刚建好,巍巍雄姿誉满全球,人民欢呼它是祖国的骄傲。到了南京哪有不去瞻仰的道理?所以照相机是一定要带的,趁家里没注意,偷偷把那架老式日本相机塞进了军用包里。如此准备应是完美无缺,接下来就是开步走了。
好不容易挨到出发的时间,“瘦白脸”龇着兔牙向我请示:“小孟,咱们可以走了吧?”“走!”我拎起旅行包,急步冲出办公室。
到了火车站,另一个同行的长腿老刘在车站广场等我们。“菜帮子”也推着辆自行车为我送行。他要给南京的亲戚带点北京土特产。大伙儿寒暄了几句,广播喇叭响了:“旅客们,开往南京的……”我们一边聊着一边向车站入口处走去。几个高大的女检票员站在粗粗的铁栅栏后,晃着亮铜色的检票钳,大声叫喊:“出示车票!把车票拿出来!”
车票!我一下呆住了,盯住明晃晃的检票钳,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怎么啦?”长腿老刘见我突然站住,奇怪地问我。
我没回答,抢过“菜帮子”的自行车,丢下一句“我去拿车票!”人已窜出去好远了。
车子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飞也似地向前冲去。办公室在灯市西口,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我几乎是在快行道上与汽车并行。风呼呼地逐渐加大阻力,而我却毫不理会,继续用力狠蹬,两条大腿上下的频率不断地加快,再加快!马路上的车辆,行人显得十分懒散,只顾自己慢吞吞地移动,我却心里又急又羞。还没离开北京,就出了这么大的丑,别的都没忘记,怎么偏偏忘记了最重要的车票!出差不带车票,让人听了,真是要笑掉大牙。长这么大,又是红卫兵,连这点事都办不成,世界革命还能靠你吗!脑子里不断地翻腾着,手下也不停地拨响车铃,像警车似地横冲直撞。
车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驶进大院。我扔下车,奔进走廊,推开办公室门,掀开桌子上的铅笔盒,那张小小的火车票静静地躺在铅笔堆里。我拿起它,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胸的口袋里。转身又是一个冲刺。一眨眼,呤呤呤响的飞车又奔跑在马路上了。
这回车子的速度比来时候还快,站站都停的公交车已被我甩在了后面。“嗖,嗖”风响的飞轮一溜烟就到了火车站。
当我踏进站台,火车还停在那里。“瘦白脸”垫起脚尖站在车厢门口向我张望,长腿老刘若无其事地从窗口探出半个脸看着我。他们都没有说话。我和他们对视了一下,低头迈进了车厢。
深秋的南京,,时阴时晴,倒是没下雨。这正是游玩的好时机,办案的事一股脑儿推给了“老家伙”们,我背着架照相机独自一人去“了解”南京,不管怎么说它也是熟悉案情中不可缺少的一环呀。
中山陵长长的石阶台天地相连,见一见孙中山还真得花点力气。雨花台烈士都是谁?我不大清楚,但那里的石头确是鼎鼎有名。挖了半天也没寻到一块象样的雨花石,无奈只好在地摊上挑了几块,算是终有所获。国民党的总统府真令人失望,灰不溜秋,又矮又小,还没有我们小学的门脸儿大呢。哪比得上人民大会堂巍峨气派啊!转了大半个南京城也没找到秦淮河,其实早已路过好几趟就是没想到历史上如此繁华的花街柳巷,如今竟是一条默默无闻的臭水沟。唉,真是风流如烟啊!不过这事可不能乱讲,红卫兵暗访秦淮河,怎么说都不大对劲儿。收获最大的还算是南京长江大桥,那气势如虹的大桥展现在你的眼前,震得你目瞪口呆,打小就没见过这么大的桥。在桥头堡向上看工农兵雕像高举的三面红旗直插云霄,向下看桥底的高楼如同火柴盒,汽车像一粒小米,看得人眼晕。一个上午用去了我大半卷胶卷,除了拍天安门前的留影,我还从没有如此大方过。
玩得正在兴头上,长腿老刘提醒我,明天要提审犯人,您是否参加一下。没辙,只好收了心,第二天跟着老刘去省看守所。
审讯室的四壁、天花板皆用石灰刷成惨白,且空无一物。水泥地当中固定着一板凳,对面便是审讯桌。“犯人”正襟危坐,双手放于膝上。脸如纸白,面无血色。眼皮下垂,一头碎白寸发。
一番例行问话后,老刘问他:“知道今天为什么找你吗?”
“回干部话,不知道。”
“你还不老实交待!”我吼了一句。
“……”“犯人”依旧看着地面。
“欧阳天你认识吗?”老刘问。
“他是三十年代文化名人,当然知道。”“犯人”回答。
“你和他什么关系?”
“犯人”迅速抬了一下眼,又低垂下去。“不知干部想了解什么?”他说。
“你是国民党特务。我们想了解什么,你还不知道吗?”我拉长了声调,威胁他。
“本人一再向组织说明,我只不过是政府,不,匪政府的小职员,喜欢文艺。欧阳天是名人。能和他见几次面,已是我的荣幸,哪儿敢和他有什么特殊关系。”
“胡扯!什么小职员!你在国民党机关工作,就是特务!欧阳天也是国民党特务,你们怎么没联系?!”我猛地一拍桌子,跳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厉声喝道。
“……”“犯人”嘴唇动了两下,没再说话。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我继续施压:“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我向“犯人”发动强大攻势,又是政策,又是吓唬,一会儿声色俱厉,一会儿和颜悦色。使出红卫兵雄辩口才,足足训了十几分钟。“犯人”听着十分感动,眼圈泛红,声音哽咽:“干部说得很有理。我绝不敢和政府对抗,我也想配合政府,立功赎罪。可我确实不是特务呀!请政府明察。”
得,十几分钟的吐沫星子白费了。
临离开看守所,我对管理人员说,这个家伙太顽固,你们要好好教育他。
“是,是,是,我们一定严加教管。”管理员点头哈腰。他们对北京来的人总是显得矮一截。
在回招待所的路上长腿老刘摇摇头,低头看着我说:“那家伙回监牢里可就惨喽!”
下一个外调物件是省文联的禾田。此人在三十年代与欧阳天过往较密。或许从他口里能掏出点什么材料来。
这次我带着“瘦白脸”到省文联大楼。那里正开批斗会,“黑帮分子们”一溜跪在舞台口边。台上台下红旗乱舞,标语飞扬,满堂里举着红宝书的手臂林立,口号声,喇叭声震耳欲聋。
禾田挤在“黑帮分子”当中,缩着头,伏贴得像只乖猫,任人点戳拍打,毫无怨言。这个伎俩很有效,比那些强硬的“黑帮”少吃了不少重击。
文联的革命组织非常配合我们的要求,不一会儿就在一片“打倒禾田”的喊叫声中,将他从舞台上架了下来,摁在文联专案组的办公室椅子上。群众们识相地退了出去,办公室就剩下禾田,“瘦白脸”和我了。
禾田依旧乖猫模样,缩在椅子里不响。
“欧阳天你认识吗?”我开门见山。禾田眼睛一亮:“认识,我们还是老乡。”
“交待一下你是怎样认识欧阳天的?”“瘦白脸”问道。
“1935年我从山东到上海,人生地不熟。欧阳天很仗义,请了文化界里的老乡吃饭,让大家相互认识,过后彼此好帮忙。”
“有谁参加?”“瘦白脸”又问。
“有范子工,谭远,李玉萍……”
“咳!咳!”“瘦白脸”猛地咳了几下。我奇怪地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我问。
“范子工是小报记者。”禾田来了劲儿,像叙说家珍似的,扳着手指头数落着:“他专找演员新闻。谭远是写剧本的,李玉萍是演员……”
“咳!咳!咳!”“瘦白脸”咳嗽的更厉害了。我不满地盯了他一眼。
“你敢确定?”我追问。
“没错,我印象很深。那时的李玉萍又年轻又漂亮……”
“瘦白脸”捂着兔牙,像是要呕吐似地冲出办公室。我没理他,伸长了脖子继续听着。禾田越讲越兴奋,表情逐渐丰富起来,原本演员的他彻底显露其快速进入角色的本性。我不觉被他声情并茂的表演所吸引住,忘记了他是被审人,也忘记了纪录……
回到北京没多久,毛主席派的工宣队进驻大专院校,历史项目组解散,我又回到学院复课闹革命。
一天,院里工宣队通知我到院部清查运动项目组谈话。我毫无防备,抬脚就去了办公室。工宣队师傅倒是挺“客气”,也没说什么,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接着就讲了一大堆政策,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竹筒倒豆子。放下包袱,争取重新做人等等。我听了如入五里云雾中,转不过神来。怎么我以前对犯人说的话,这会儿全用到我身上!
回到宿舍,越想越不对劲儿,这不明摆着拿我当反革命了吗?我在哪儿犯了禁呢?工宣队的口也真紧,连个暗示也没露,害得我就是有防御之盾,也不知冲那个方向。别看这些大老粗没文化,整起人来够有手腕儿的。得找个内线摸摸底儿,知己知彼嘛。不用多说,我立刻想起了“菜帮子”。
过后几天,在通往饭厅的转弯处,我埋伏了几次,终于等到“菜帮子”端着饭碗从院部大楼走来。趁他刚转过墙角,一把推他进练功房门。猝不及防的“菜帮子”踉跄几步才站住脚。回头看见是我,煞白的脸才缓过红来。
“你神经病呀!像绑票似的。这要让工宣队知道,你我他妈的都玩完!”“菜帮子”骂骂咧咧地怨我。
“别嚷嚷。这也是没法子!咱们同学就你一人在朝里做事,帮个忙怎样?”我压低声求他。
“哦——”“菜帮子”立刻明白了,下意识地向外面看了一眼。“你小子闯祸了,有人告你收集文化革命旗手的黑材料!”
“我吃豹子胆啦!打死我也不敢做这事啊!”我急了。
“南京的禾田,你认识吧。他向你讲起李玉萍的事,还有印象吗?”
“那又怎样?”
“傻小子,李玉萍就是……”他凑近我耳边悄声说。
我一听,心凉了个透底,气儿也没了。
“不过别怕。”“菜帮子”拍拍我的肩,给我壮胆。“他们只有一封匿名信。后来翻看你审问禾田的笔录,也没发现什么。只要你咬紧不松口。他们拿你也没办法。”
果然,工宣队再找我谈话,我便硬下决心,死不承认。几次三番折腾下来,他们一筹莫展,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不过以后的日子,我明显感到工人师傅对我冷淡了许多。在早请示学毛着的班会上他一边斜眼瞄着我,一边意有所指地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还要加一句,‘班班讲’。啊!我们班就有阶级斗争!嗯——不要以为毕业了,离开学校了,就没事了!我们会在毕业鉴定里写上一笔,叫你到哪儿都逃不出那个什么佛的手心儿!嘿!”我眼看着他在半空中五指张开的大粗手,突然一收,就像把我的心从胸口里揪出来一样,冷颤颤地撕痛!一整天,我魂不守舍,懵懵懂懂不知干了些什么。晚上熄灯后我躺在床上,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事。工宣队到底想干什么?抓不着我的把柄就在我档案里留一笔?那这辈子可就完了!唉!真冤啊!我哪里知道她就是旗手呀……我睁大眼睛环视着四周的黑暗,它乌沉沉不知深远,不明尽头,混混然裹围苍穹。我感到我的身子在黑暗中向下坠,向下坠,身边飘散着纷飞的杂物,有“犯人”失血的脸,禾田的笑脸,红袖章,军用挎包,兔牙,大粗手,闪亮的检票钳……
2010/4/22 于奥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