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車瑣憶
南太井蛙
讀罷文友穆迅《學步記》,一事一物雖細微渺小,但勾起的追憶,那種當年生活況味,甘苦兼有之,也依附著自己一生中最美好時光的情愫,懷想起來,每令人唏噓嘆息。
《學步記》中提到的自行車,在省港澳都叫單車,個人覺得叫單車貼切些,自行車聽上去怪怪的,明明是人力腳踏車偏要冠以「自行」,有點名不符實。
在我的記憶中,單車在中國大行其道應該是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一早一晚城市街道上,出現的單車洪流十分壯觀,常成為攝影取景的題材。
我第一次騎車,是在一九六零年,父親工作的公司給他配備了一辆「客家路」單車,是廣東人最崇拜的「來路貨」(外國貨)。我就在他上班之前,約了同伴阿雄、世傑,一起把「客家路」推了出大門。
在滿天繁星的凌晨,住家付近那條有著陡峭斜坡的三育路,成了我們試車的第一目標。
兩旁植滿白千層樹的三育路,是省市高幹的生活小區,還有外國專家居住的大院,門口總站著衛兵。此路除了偶見窗帘密實的小汽車,終日人車稀少。
平日見慣父親騎車,對他如流水行雲的嫻熟車技早已神往,今日一車在手,豈有不試之理?!
見我跨上車就想往下衝,阿雄滿腹狐疑地發問了﹕「你會騎嗎?」
「怕什麼?」我滿懷自信地把長腿一蹬直,兩腳就著地了「有事我用腳撐住就行了!」
「還是我們扶著你吧,弄壞了車子,怎么辦?」世傑怯怯地建議,對自己捲入這項顯然未經大人批准的行徑,已經開始懊悔了。
他倆話音未落,我已奮力一蹬衝了下去,兩旁白千層飛快地掠過,車速越來越快,而車把好像自動來回搖擺,根本無法控制,「客家路」亂竄起來。我想放下兩腳接触地面減速,沒想到腳板剛踫到馬路,就被反彈起來。
阿雄和世傑在後面邊跑邊叫﹕「剎掣!剎掣!」
「剎掣?掣在那里?」我努力思索的同時,車子猛往前衝,面前出現了專家大院衛兵愤怒的面孔,我本能地猛扭車把,將大聲呼喝的衛兵拋在身後,越過「軍事重地,嚴禁入內」的木牌,星空突然旋轉起來,「客家路」和我撞入花壇,人車齊齊躺在十月秋菊叢中。
偷騎單車擅闖禁區一事,令我被限制再踫單車,直到家人淡忘我的荒唐後,我終於在阿雄和世傑的扶持下,學會了騎車。自此每日起個絕早,三人輪流騎,車技逐漸了得,從單手離把,到摹仿皮德福「飛車走壁」的姿勢,雙手全放并交叉胸前。
學會騎車便上了癮,一日不騎要難受三天,可父親接調令要下海南,「客家路」上交公司,我与兩個同伴難受了好幾個月。
那年頭要擁有單車,就是一家人的交通、咻敼ぞ ,由於單車遍地,城市里多了兩樣東西﹕單車保管站和補吠檔。上百貨店、看電影先要存放單車,保管站的大嬸給你一塊竹牌,人人憑牌取車。
騎車最怕爆胎,內胎一洩氣,車框著地,就要去補呔。師傅卸下輪子取出內胎,置入水盆試漏,找到小孔,便用鋼絲刷先刮一通,再從廢棄內胎剪一塊膠片,塗上膠水,等數分鐘貼上,再用木槌敲數下,打上氣即可。
那時的打氣筒有兩種,一種是手握式,另一種是立式的,豎在地面用腳踩住支架,雙手握住把柄泵氣。如果單車輪胎氣不足,到補呔檔向師傅商借,他一般都會行個方便給你。
滿街騎車的人,車技、反應都不同,經常發生「車禍」,車撞人、車撞車的都有。那年頭人的火氣也大,小有衝撞摩擦,很容易對罵相毆,圍觀者眾甚,為六、七十年代常見之街頭景觀。
一部單車可坐一家四口,男主人騎車,前面單車杠上放一小椅可坐孩子,太太揹著小的坐尾座,有時就這樣穿街過巷上公園。
有些家住樓上的人,在騎車外出之後回家,為防止車子被盜,要扛著單車上樓,這就叫「車騎人」,我見過扛車上七樓的,而且是一人扛兩部,除了自己騎的,再加上老婆的車。
晚上騎車是對人類夜視能力的挑戰,當年中國大陸城市街燈昏暗,店鋪照明光線不足,單車要靠「摩打燈」,一種小型的發電機,靠与轉動的車輪摩擦發電照明,但能裝上此燈的單車并不多。所以到了夜里,基本上要靠個人的本能來保障行車安全。
記得少年時代看過一齣電影《墨西哥人》,里面有這樣的鏡頭,騎士問少女﹕「妳坐在我前面還是後面?」當年騎車交女友亦然,因為她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決定了与你的關係進展到哪個階段。
一個女孩子同意坐你的單車尾座,把滿頭青絲任風吹散在你身後,表示她開始有做你朋友的心思。哪天她若坐在你前面的車杠上,任你兩臂圍繞著她穿一件薄薄「的確涼」豐滿的身軀,這已經說明你可以這樣一直騎著車把她帶到海角天涯。
那個年代不少人的初戀,都与單車有關。
在廣州文革武鬥揭開序幕的那一天,一九六七年七月二十三日,我組織了一次野餐,目的地是筲箕灣。一行十餘人騎八部單車,有的後尾座載人,有的裝籮筐,里面是鍋碗瓢勺与食物。去与住十八甫南西關大屋的同伴會合時,見到他那位為今天野餐特意穿上一身白衣白褲的妹妹,圓圓臉蛋,杏眼櫻唇,在酸枝屏風後面偷偷望著我。
一行人穿過中山紀念堂一帶,還停下來觀看了紀念堂前草坪上的兩派學生武鬥,人數過仟,手執長矛与木棒,也有持刀的,与單車相關的武器是單車鏈條,尾端嵌上單車軸的小齒輪,上面有十多個鋒利的尖齒,有點像哪叱腳下的風火輪。我見到一個「主義兵」揮舞著這種鏈條,嚎叫著追打幾個「旗兵」。
他們忙於開打,我們直奔筲箕灣,在青山綠水間一列市委要人渡假別墅已被封掉,但湖畔小船還是被我們解纜划到碧波上。在木麻黃樹下壘灶升火,同伴的妹妹被分配給我一起去取水,在湖邊她滑了一跤,我伸手去拉住那條光滑的胳膊,回來的路上她羞答答地跟我說了許多話,還要求我幫她抄歌本,還要我幫她寫上普希金的詩。
當你剛滿二十時,与一個十七歲的少女漫步,在醉人的湖光山色中談音樂与唸詩,你才會真正感悟到青春原來是如此美好!而那讓人嗟嘆生不逢時的亂世,似乎也不存在了,眼前只有她甜甜的笑靨。
踏上歸途時,她坐上了我的單車尾,帶著她我蹬車飛快行進,十多公里好象幾分鐘就跑到了頭。甩開所有人後,我倆拐到「美利權」吃三色雪糕,再趁著夜色悄悄回家。
自此兩人經常騎車出去,趁著月色在沙面轉圈。經過舊租界遺下的歐式小樓,穿越夾道榕蔭,沒有一扇窗扉有燈光,我倆仿佛行進在另一個世界,一個沒有暴力与高壓的天地。不記得從什么時候起,她坐到了我前面的車杠上,閨中瑣事,命呲は耄瑹o所不談。只記得有一夜她回首問我,「人生中最渴望得到什么?」她仰視的雙瞳反照出點點星輝。
「自由!」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也如此!」她旋即附和。
這段單車奇遇結良緣的浪漫,結束在某個朔風怒號的傍晚,那夜騎著車去她家,我被告知,她已去了香港。她自由了!我只在淚雨中騎車狂奔,但她已不再坐在前面!
許多年後,我在南太平洋一個美得象天堂的小島,騎著單車在山間椰林小徑行進,揹著寫生夾和畫具,心頭充滿剛畫完一張寫生的喜悅。暮歸的老牛從身邊擦過,有鬈髮的土著在茅屋前暢飲卡瓦酒,一陣清越嘹亮的歌聲,猶如天籟降臨……她仿佛又回來了,依然在怀中与我同行,忽有清風拂面,吹散這滿腔舊情,又似是提醒我,你已經享有自由,但是你得到真正的自由了嗎?…..
自當年命叩能壽E彼此錯開,如今妳在哪里呢,車上的姑娘?!
(附記﹕當年大陸單車有「鳳凰」、「飛鴿」和「永久」三個牌子,廣州後來自創「紅棉」与「五羊」兩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