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
江鴻
(一)骨肉分離
過了古稀之年的我,迎來大喜:2007年1月23日,外孫女出世。她生於廣州,吸吮大姨從奧克蘭帶回的奶粉。剛滿月,我吹口哨逗她,她甜美地笑了。
她這一笑,觸發我憶起自己的童年:生不逢時遭國難,家恨國仇永不忘!
兒時的悲慘經歷刻骨銘心:我不知自己生於何時何地,也不曉自己姓甚名誰。腦海裏只漂浮著爸爸,媽媽,姐姐,哥哥隱約模糊的影子。國破家何在?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爆發,日本鬼子的鐵蹄,踏破我中華大好河山,從佔領東三省到全面侵略,攻下平津,血洗南京,繼而廣州淪陷。在我三,四歲時,有一天,家裏突然走進一個婦女,爸爸有氣無力地對我說:“叫她媽媽,跟她走,你以後就不會再挨餓啦!”媽媽和姐姐背對我在偷偷抹眼淚。我頓時大哭,滿臉淚水鼻涕,聲嘶力竭地呼喊:“媽呵!姐呵!我不跟她走,我要和你們在一起。”猛撲向最疼愛我的媽媽和姐姐的身邊。那女人用力緊緊抱起我,我拼命掙扎也無濟於事,被她帶走,到了廣東省韶關市,跟她只過了很短的日子。我有被一個男子漢(後來成了我的姑丈)強拉著踏入另一間民宅,見到了新家的祖母。我就這樣骨肉分離,成了被人稱為“買仔”“荷包(廣州話:錢包)仔”的另類小孩。
那時,鬼子的飛機,三天兩日,就狂轟濫炸韶關。嗚——嗚——的警報一響,市民就扶老攜幼,往東河壩狂奔,到那邊的山林躲避。祖母緊握著我的小手,隨著人流奔走。過一座用木板鋪平的浮橋,見有人被擠跌落北江河裏,大喊“救命!”我嚇得雙腿酸軟,心撲通,撲通地跳。
為了不再日日夜夜擔驚受怕,在當年春節前,祖母把我帶回家鄉——佛岡縣白麻園村,我又有了一位養母和姐姐。
第二年夏天的早晨,我和村裏小孩去上學,聽到飛機的轟鳴,望見一個長長圓圓的東西,從天空往下掉。“日本鬼子丟炸彈啦!”大家急忙彎腰鑽進竹林裏。放學回家後,聽村裏人說:“那傢伙是鬼子飛機失事掉下的油箱,飛機則撞落到離縣城不遠的壩子坑沙灘上。”那些天,年紀大一點的男孩子,都偷偷溜去看了鬼子的破爛飛機啦!
沒多久,又聽說鬼子要從村子附近經過。全村男女老少,牽牛抬豬,背上衣被,往深山逃難。不敢生火做飯,大人捂住小孩嘴巴,不讓吱聲,提心吊膽地熬過了兩天兩夜。有人透過密林,望見山下的小道,鬼子兵肩背著槍,軍衣破爛,垂頭喪氣,跌跌撞撞地行走。第三天回到村裏,得知鬼子兵是南逃廣州,兔子尾巴——長不了啦!
到了1945年秋,一個晴朗的早晨,陽光照亮教室,先生站在講臺上,興奮地宣佈:日本鬼子投降啦!我們抗戰勝利了!接著,她拿起一隻小鐵罐說:“這是美國救濟的奶粉,就這一罐,同學們分享吧”幾十個孩子輪著分了一小匙,用開水和了,一口喝掉。這是我童年第一次又是唯一的一次嘗到了腥腥的奶粉。
幾十年來,我的童年,都是活在我白天的追憶中,存我黑夜的惡夢裏。伴隨著我一滴一滴的淚珠,內心一聲一聲的呼喊:爸爸,媽媽,姐姐,哥哥,你們在哪里?
(二)小銅鈴
元宵節過後的一天,春光明媚,藍天白雲,空氣清新。大清早,養母便挽著小竹籃,領著我走過一段田間小路,淌過一條小山溪,進了新龍圍村的一座小磚房,房裏擺滿了各式各樣陳舊的桌子和凳,壁上掛著黑板。養母在貼上“大乘之聖孔子先師之位”的牆下,擺上一盤家制的爆米花糖塊,叫我叩拜了孔夫子,再向先生(那時都習慣稱老師為先生)三鞠躬,行了入學禮。
一會兒,聽到一陣“叮鈴,叮鈴````````”清脆悅耳的聲音,我抬頭望見先生手裏握著一個東西——雕刻精細的橢圓形小木柄,連接喇叭狀的銅身,銅身內一條銅鏈吊著一粒銅珠。隨著先生的手不斷左右搖晃,便發出“叮鈴,叮鈴”的音響。霎時,小學生急忙跑回自己的書桌,起立,坐下,靜聽先生講課。
從此,我喜愛上了小銅鈴,喜歡聽到它“叮鈴,叮鈴”清脆悅耳的聲音。
鈴聲,緊接著是先生的諄諄教導,他溫和風趣的話語,開啟了我的智慧之門,灌輸給我精神的食糧和知識的營養。
鈴聲,顯露出我們搖頭晃腦,有節奏地朗讀唐詩的滑稽群像。
鈴聲,帶動了一隻只小手撥響算盤珠子“的嗒,的嗒”組成的樂章。
鈴聲,激起了小夥伴們齊聲怒吼:“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歌聲嘹亮。
鈴聲,伴隨著我度過了最快樂的時光。在我四年半的小學生活中,小銅鈴一直是我最好的夥伴。
(三)當上了小先生
1949年10月初,四野大軍揮師南下,經過佛岡縣,很快解放了廣州。我的童年進入了新時代,新生的佛岡中學一派新氣象,我們在歡唱《解放區的天是明亮的天》,師生同唱共舞《當我們同在一起,其樂無比》。我們初中三年級的同學,一邊讀書,一邊學做社會工作。1950年7月,我初中畢業,考入教師培訓班,十月一日在縣城過了國慶日,分配到鄉村的培基小學,當上了小先生,成為全縣最年幼的小學教師。舊社會常聽人說:家有半鬥糧,不當孩子王。如今,我身無半點墨,竟當孩子王:教二年級的語文,六年級的珠算。那些高小的學生,哪一個都可以當我的哥哥或姐姐,那時我才十三歲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