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麻顺是我们村里一个老婆婆,她长得很黑、很丑。她个子不小,头很大,上面布满了乱糟糟的头发。而最为丑的地方是,她长了一脸大麻子。大概小名叫“顺”,再配上她的麻脸,于是,就叫“大麻顺”了。
但是她人很好,很善良,什么时间都是笑呵呵的。她说话声音很高,很爽朗。全村人不论老幼,叫她大麻顺,他从来都不以为意,笑着答应。
她有多大岁数,我不知道,我估计比我母亲要大十几岁,或二十几岁。
她是从外村嫁到我们村来的。她丈夫是我们村人,叫“张葫芦”。葫芦是小名,有没有大名,也许有,但是没人叫。再说张葫芦死得很早,大概解放后没几年就死了,那时我还小,所以对他印象很浅。
张葫芦家很穷。要是不穷,能娶个又黑又丑的大麻脸当老婆吗?这不是明摆着的理吗?
张葫芦地很少,两间土房,属于村上最差最差的房。张葫芦平时也不住家里,住在人家的坟场里。
我们村的北面是一条河,河的名字叫清凉江,河的北面有一大片坟场。坟主是及姓,故名“及家坟”。及姓是大户人家,为防止盗墓,坟场主人就找人住在坟场守墓。张葫芦便是这个坟场的守墓人。
就这样,一个穷得当当响的守墓人张葫芦,娶了个又黑又丑的大麻顺,真的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穷人也有穷人的乐,过门那天,凑热闹的人很多,更有人编了个顺口溜:
大麻顺,笑呵呵,
一心要寻她葫芦哥。
不是贪的葫芦哥的宅子地,
是贪的葫芦哥的好脾气!
(寻,就是嫁给的意思。贪,就是追求的意思。)
日子尽管穷,但婚后大麻顺和他的葫芦哥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于是他们的孩子陆续地出生了。我不知他们有五个孩子还是六个,前面几个有夭折的,有外嫁的。最小的一个女孩叫五桐,大我一岁,很小就给人家当童养媳,后来就死了。倒数第二个也是女孩叫四喜,我对着四喜的印象倒是颇深。大约大我三、四岁,穿得很脏、很破,长得人高马大,也不俊,一天学也没上过,成天与我们一帮男孩玩“砸拐”。砸拐是我们男孩玩的游戏,玩的方法是用手提起自己的一只脚,用另一只脚跳着走,然后两个人相互撞击,被撞倒者为输。不要任何器械,玩起来既简单又有趣。本来女孩是不玩这玩意儿的,但四喜不管这些,照样和我们玩。我对四喜的另一个印象是,有一年或者是两年,张葫芦种了些花生,四喜常从家里偷花生给我们吃。
我们那个地方在河北省的中部,日本鬼占领期间就有八路军的武装活动。日本投降后,我们村立刻就成解放区了。不久就打土豪,分田地,大麻顺家分得了土地。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候,也许是在更早一点的时间,即日本投降以前,大麻顺唯一的儿子参军了。由于这个男孩比我大的太多,走得又早,我对他竟是毫无印象。
打那以后,大麻顺就成了一个军属了。不过,大麻顺依然很穷,政府也没有太多的照顾。那时国家也穷,也照顾不过来。只是过年过节慰问慰问而已。
后来,张葫芦死了。后来她的女儿都出嫁到外村去了,大麻顺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后来,她也慢慢地老了。
当地春节有拜年的习俗。初一这天是村子内部拜,初二以后才出村串亲戚。我们村不大,拜年时照例是每户都拜到。给大麻顺拜年时,看到大麻顺包的饺子,真地要把人乐死。别人包的饺子都一样大,并且一个一个像小鸟一样地蹲在盖板上。而大麻顺包的饺子,大的大,小的小,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
她不光这饺子包得不成样子,做衣服更是笨得出奇。从前做袜子用白布自己缝,必须先用剪刀将白布剪出个袜脚的形状来,再用针缝在一起。可大麻顺只会缝个直筒筒,套在脚上就算是袜子了。连最简单的袜子尚且做不来,做衣服就更别提了。
大麻顺尽管很笨,她还是得到了全村人的热爱。这不光是因为她是军属,那时人们还不“突出政治”,对出身也不在意。人们喜欢她,爱她,是因为她脾气好,善良。如果他背着一筐青草从村外走来,村上人谁见了都会抢过来替他背,并给她送到家。它的水缸里永远有水,人们挑水时总顺便挑上一担,倒进她的缸里。她那两间破得早就没法再住人的破房 ,也总有人顺便维修一下,否则早就倒塌了。
尽管她受到全村人的热爱,他每天也总是笑呵呵的,看上去没有一点忧愁。但 她还是有她的悲哀——她想念她的儿子。
那是她那唯一的儿子,那是是她的心头肉。
儿子走后,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信儿。
他总是站在村口,久久地向北张望,注视着向村子走来的每一个人。她多希望那其中的一个人,就是她的儿子!
她在梦里梦见儿子回来了,她乐了;可醒后发觉是梦,就又哭了。这梦中乐,醒后哭的故事重复了一次又一次,她也把她这人人都知道的故事向人们诉说了一遍又一遍。
后来她找“瞎鼠”算了一卦。瞎鼠是邻村一个盲人,是个算命先生,人们都说说他算的还挺灵。
瞎鼠告诉她,他的儿子等到猴年就能回来。
于是她盼着猴年的到来。她也把这好消息告诉每一个人。
但是猴年来了,猴年又去了,他的儿子没有回来。
她到处打听儿子的消息,可是打听不到。
不是打听不到,实际上他儿子的消息早就有了,他儿子已经牺牲在战场上了。县里早就来了通知。村上的人也全都知道,可是谁也没有勇气把这消息告诉她。于是这真相就这样一直瞒着她,瞒了一年又一年。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没有同情心?也因此,村里的人们更热爱她了。
村里后来“互助组”了,后来又“合作社”了,后来又“人民公社”了。村干部总也不忘给她一个好的安排。尽量安排她做一些看场,看果园一类的轻活,既不受大累,也能挣工分。这样秋后分粮,吃饭是没有问题了。她也穷惯了,对一切都很知足。
困难时期的59年、60年、61年,全村人在饥饿中挣扎,那时大麻顺已经老了。就是在这十分困难的情况下,村里人也没忘记尽量照顾她,她就这样和村里的人相互扶持着,顺利地走过来了。
后来文化大革命了。不过还好,乡下人对革命不大热心。不过人们还是必须要接着穷,穷得什么也没有,能够混饱饭就行。
不用说,像大麻顺这样一个处处需要人照顾的老婆婆,比起别人来就更穷。她 除了她那两间破得早就不应再住人的破房外,她的全部家当,只是一个破水缸,一口锅,一个腌咸菜的瓦罐……
再后来,大麻顺老人更老了。再后来,她就死了。
除了死前她没能见到她天天想、日日盼的儿子以外,她没有一点遗憾。
她死得很坦然,很平静,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