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后悔!没有把明明交给你。」姨妈拉着我的手,把这句话连说了两遍。望着她那张曾经美艳照人如今枯槁萎黄的面孔,我除了劝她宽心,实难说出更多勉慰的话来。因为自从明明在文革中被招兵去了部队文工团,几乎没回来过,虽说我俩从小玩到大,双方父母做了「儿女亲家」,认定了必成一对的我与她,近年彼此也断了音讯。不久后姨妈因患癌症去世,我就再没去过她家。
姨妈与母亲都是南来的上海人,并非亲姊妹。她先生是船长,长年在外,扔下姨妈到处寻友搓麻将、听大戏,没几年也能讲一口歪歪的广州话。两家同住在广州西关,从我家的珠玑路,步往宝华路她家,只须十分钟。第一次母亲带我去她家时,明明才七岁,正坐着练琴,叮咚的琴音在西关大屋的天井里回响。幽暗的房间里,只有从天窗透进屋来的一缕阳光,恰巧落到别着她短发的白蝴蝶结上,两条瘦削的胳膊和细长的手指,在黑白分明的琴键旁舞动。我坐在她身后的藤椅上,吃着姨妈给我的软糖,一点也没想到,这个瘦瘦的小姑娘,将影响我的一生。
我小时候很害羞,除了看书,就是躲在房间里画画,有时忽发奇想也弄出些恶作剧,将保姆的唐装裤当黑窗帘,把灯泡拧下来注水,在赛璐璐片上画一连串小人儿,用电筒作光源,布置一场卡通片放映会。明明总是我的忠实观众。墙上移过模糊的黑影,我俩都想象得出那是白雪女王的雪橇在飞行。
明明还有一个小朋友邓韵仪,圆脸蛋,头发剪得也很短。我们三人常在宝华路的「公仔书」小摊,花几分钱租「公仔书」看,小板凳数量有限,明明会让给我坐,自己细心地把脚上的木屐迭起来当凳仔,文静地坐在我旁边,和我一起分享图画与文字。一些彩色的公仔书十分罕见,租金也贵,我们几个家境都可以,租来看时,身边会围上一群孩子。娇气的邓韵仪嘟起咀巴,把书一扔穿着小木屐「的的嗒嗒」走了。而明明却若无其事地看书,不时体贴地把书捧高一些,让身后的孩子可以看清楚些。
邓韵仪长大后进了「战士歌舞团」,改名邓韵,文革中担任部队造反派三军联委「长征组歌」文艺演出女高音领唱,自此走红。改革开放初期去了美国茱丽娅音乐学院深造,声乐造诣曾一度名扬北美乐坛。我曾挤在浑身汗醙味的红卫兵中,远远望见过她,戴着五角星与红领章的她一身戎装,美如雕像,高不可攀。近年还间或见到她的新闻,照片里的她已发胖,颇有祖母级的福态了。
我家搬到东山后,明明常坐车过来,在车站接了她,两人顺着一路「白千层」树的浓荫,慢慢走回我家。她已经在音乐学院附中念书,少女的红晕时常泛上光滑幼嫩的脸庞,眸子里出现一种奇妙的神采,嗓音也变得比一般女孩子低沉,头发却还是短短的,只是不再别上蝴蝶结了。两人走着走着,她小巧笔直的鼻梁沁出汗珠,掏出苏绣小手绢包着的「汽水片」,递过来给我,指尖轻轻划过我手心,我心攸地一阵颤动。握住明明的手,感觉出那在琴键上跳动的手指,温柔地轻轻回握我手。
绕道去东湖边找了一株横斜的柳树,坐在上面享受赤足浸入凉水的快意,我告诉她,我们会永远是好朋友。至今仍记得她凝视着我时的神情,在浓绿的柳荫下,那双明眸有湖波的闪光,也有天空的云影。她抿紧咀唇坚定地点头,那一天以后,我俩都把此刻视为一种盟誓式的约定。
明明的父亲很少回家,只见过他一次,个子很高满头庄严的白发。姨妈住的西关大屋是两座相连的,格局相同,除了中间一道墙壁隔开,走廊里有门可相通。有时我去明明家,踫上此门打开,两家人的孩子就在迷宫式的大屋里跑来跑去。门那边住着「八哥」一家,典型的广州大少,家道中落还撑着一副阔绰的门面。客厅里一色清末民初的摆设,中堂一帧米芾山水,插鸡毛扫的瓷瓶也是古董。姨妈家是西式藤椅,德国钢琴,色调也简单,除了黑就是白。
明明练琴,牌桌就移到八哥家天井,在一丛观音竹边喧哗嘻笑地打牌,母亲陪着姨妈打,我还是坐在明明身后听她弹琴,在叮咚琴音中岁月流逝,世道渐变。两家人依旧来往,社会变迁日剧,大人带上了愁容。我和明明却少年不知愁滋味,开始交换书来看,我看的书她都爱看,一如她弹琴,无论哪首曲子我都爱听。弹琴的胳膊由削瘦渐变丰腴,她的身影也显现出曲线,两人很少拉手了,偶尔接触到对方的肌肤,都感到一阵颤栗,脸热心跳。
她坐在琴凳上转过身来望我,虽然我低头看书,仍然感觉得出那双明眸里朦胧的情思,我强迫自己不抬起头来,竭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她那两片湿润发亮的红唇。
在明明的琴声中,我们长大了,北上当体工队球员后,和明明还通信,后来她没有再来信。心里也曾牵挂过,渐渐地只苦盼着见到儿时的小伙伴,再去湖边柳下四足浸水,再听她弹琴。
回广州时再去寻她,数次不见明明,姨妈终于开口告诉我母亲,明明琴艺日进,学校有意保送深造,日后择偶,非首长或华侨莫属,两个孩子小时候玩玩的事,就别当真了。我仍再去,自然是踫壁,未几又逢文革乱世,也就打消了再见明明的念头。
明明在父亲过世后,被招兵去了汕头军区文工团,以她的家庭出身,当时要参军难于上青天,明明入伍后积极上进,就很少回来见姨妈,孤独中度日的姨妈患了癌症,母亲和我去探望,她才说出那番悔疚的话来。
她嫁给了那个招兵的文化干事,那男人来广州招兵,同时也为自己挑拣对象,偏偏看中了明明,穿上军装不久的明明,在他「一帮一,一对红」的攻势下」很快就成了他老婆,还为他生了两个女儿。
明明的丈夫是潮汕人,婆婆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长得太高的媳妇,她心目中儿子该娶一个肩宽臀肥好生养的女人,那种挑起百来斤鱼获疾走如飞的女人。明明生了两个都是「蚀本货」,婆婆连鸡都不宰一只,只冲赤糖水给她喝。孩子缺奶水,明明也萎黄枯瘦,在文工团里身材容貌和技艺都出众的她,渐渐失宠,也不登台演出了,安排在机关里当文书,下了班就带孩子,给丈夫做饭。潮汕人「重男轻女」,连生两个「蚀本货」之后,丈夫也逐渐嫌她,骂她是「长腰」。夫妻感情日差,他和明明离婚了,要去大女儿,小女儿跟着明明回到了广州。
姨妈临终前告诉明明,她非自己所生,乃从湖北民间贫户买来。惊悉自己身世,明明曾数度北上寻找亲生父母,因事隔多年,缺乏线索,全无结果。明明仍侍奉照顾病中的姨妈,直至养母因癌症不治去世。
去国多年后,我回穗省亲,见到了明明,虽然相隔四十年没有见过面,她只给了我一个浅浅的微笑。明明仍然留着的短发,却早已斑白,两颊的酒涡仍在,只是旁边爬上了皱纹。
我们一起吃过川菜,便去看电影,还是儿时一齐进过的那家影院,里面装修过了,昔日的木椅换成了皮沙发。放映的是《廊桥遗梦》,奇里伊士活和梅里尔‧斯特里普在银幕上儿女情长,缠绵悱恻,黑暗中明明把手放在我掌心里,我心头一热,感觉出那纤指依然修长,只是很粗糙,骨节也突出了,在汕头那些年,她够操劳的了。
两个人就这样握着手,看完了《廊桥遗梦》,在伦理价值观与情感的冲突中,如何寻求不受伤害的平衡,这个问题始终不会有个完满答案。但我和她心里想的都不是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痴心空想,她和我能再回到少年时,那生命中最美妙的光景,毕竟去而不返了。此刻我只竭力压抑着内心喷薄欲出的情感,它象一股炽热的岩浆,正冲击着我心的闸门,「这些年你到底去了哪里呀?」我只想把她别转过去的脸,扭过来正对着我,问她这一个问题!
灯亮了,戏中情人之中的一个已逝,惟剩下另一个徘徊在麦迪逊桥上,徒然追忆故人音容笑貌,直至这个也伤逝,留下一纸遗书,要求把自己的骨灰撒在当年留下倩影的桥边。
我看到了她脸颊上的眼泪,我明白她并非为女主角而哭,片中她和他虽然只爱了四天,但两人毕竟开始过﹔明明和我,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而且四十年后又回到了起点。
佯装没看见她的眼泪,我告诉明明,当年许是在魔法影院看电影时睡了一觉,醒来已经过了四十年,咱俩不妨再看下一场,再次睡去,醒来或许就可以回到童年了,然后重新开始一切。
「你总是那么浪漫得有点痴!」她破涕为笑。
俩人并肩走到湖边,横斜的柳树早已移去,浸泡过她那双小脚的湖水,依旧清澈。我们的盟誓,却巳随风而逝了。草地上夏天最后的玖瑰,叶瓣凋零,明明告诉我,她最心疼这些落花,昨日娇颜鲜艳,今朝却枯残凋败,总不忍去踩它。
在落花面前,我们终于相互倾诉了别离后的一切。
我没想到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明明对母亲为她所作的安排,毫不在意不也愿听从,除了练琴,每天只盼着我来,而我却一直没有找她,甚至连信也没有写过一封,她以为我已经把她忘了。
后来参军、嫁人生孩子,离婚、退伍、教琴,也曾偶而把我思念,只听说我携妻小出洋,就此断了音讯,但她心里总还想着我。
「哪怕是给我一句话,我也会立刻跑去找你!」明明幽幽地说。
两人命中的轨迹,就这样错开了,一个本来可以陪伴着走完毕生的人,却枯萎在孤独无助之中,让另一颗心也因此而凋零破碎。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默然绕过落花前行,经历过为自由亡命天涯,生死磨难数十年,很想告诉她,一切都是我的错,自己的确从未忘记……
晚风拂乱了我俩的白发,我欲言又罢,如果这样能够不再扰乱她的生活,就让她以为我早已忘记了一切吧。
和她在夜色里走着,有种温存可靠的友情存活于心,历历往事仿佛只在昨天,彼此也只分开了几个小时而非几十年,岁月和生活并没有毁掉我们心中最美好的东西。
我告诉明明,我是带着这些美好的东西而来的,也将带着它们归去。
听我说话之时,明明不慎踩着地上的花瓣,她未觉察,我心已经碎于她的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