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熟悉的马路,我们在那里转了几圈,还是没找到L君说的那个当代艺术展示厅。没法子,只好下车,在鳞次栉比,光影繁华的商店门前游荡。忽然马路对面有个瘦瘦高高浑身黑色闲装的洋人向我们招手,定睛一看原来是当代艺术家沃伦。他正站在一间黑色的酒吧门前,头顶上方伸向人行道的屋檐,印证着它曾经是座老旧的电影院。这一定就是那个当代艺术展示厅了。
沃伦带我们进入酒吧,里面昏昏暗暗,满墙闪烁着图案状、大小各异的彩灯。穿过一扇暗门,眼前豁然宽阔起来。果然是个电影厅,其状貌虽已显得老态龙钟,但架构倒是依然保持着原样:高高的房顶,空旷的墙壁,浅浅的舞台,深远的二楼观众席,大墙上下装饰着古典式的花纹图样,虽然年代久远,却还能清晰可见。
观众厅内已没有了座椅,却挤满了各种不知名状的“怪物”,件件从背后射放出亮光来,一会儿红焰大明,一会儿鬼火粼粼。沃伦介绍道,这些“怪物”都是光影艺术家的作品,“光”是他们的灵魂。仔细观看,果然个个与光有关,有的干脆就用日光灯管排列,霸满整堵墙。整排灯管时而忽明忽暗,时而一支支单管交换闪亮,就像一双无形的手在灯的键盘上跳跃,演奏出一组美丽活泼的光节奏。厅的四周,前后错落地摆放着硕大园形酷似雷达天线的装置。装置表面用赤红颜色和粗狂的笔痕勾画出一组简单的人形,就像远古人类的岩画那样,夸张,简朴。而艺术家借助这豪放的图腾,正释放着他们心中最原始的呐喊。奇妙的是符形的赤红色在面光照射下显得像红土壤模样粗糙、厚实。可是,当灯光从后面亮起,土一样的赤红随着光亮的加强,渐渐红得透明、鲜亮起来。那远古岩画的呐喊借助现代科技愈发显露出它的威力来。
我们站在厅的中央,四周围着光怪陆离的灯影装置,二楼的观众厅也杂乱无章地堆满了类似的弃旧物。有些人开始了疑惑:
“他们如何做得起这个?”T君不解:“这要花费许多精力和钱耶!”(潜台词: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
我笑了:“只要喜欢,他们从不吝惜金钱和时间的。我有个洋朋友,是个供货商,我去他的货仓间经常看到一部生了锈的破旧农用拖拉机。说是拖拉机,其实只是一个烂空壳,里面早已空空如也。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这是他的梦想。时间一长,我发现‘烂空壳’发生了变化,腹内开始充实起来。慢慢地‘烂空壳’越发像个拖拉机了。终于有一天这部老式拖拉机竟然‘突,突,突’地活了起来。看着他兴奋地满脸通红开着拖拉机在院子里乱跑。我明白了,他花那么多的金钱,那么多的精力,就是为了这段美丽的时刻。”
T君点点头,若有所思。
沃伦带我们到这儿来,可非仅仅观光而已,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待我们与沃伦共同完成。其实这里是个光影艺术俱乐部,今天是艺术家们交流的日子。沃伦也有件“艺术作品”显示。
时间到了,黑暗中艺术家们、观众们三三两两散聚在大厅的中央,手中的酒杯闪烁着暗暗的晶光。我们十个中国老头老太们坐在折椅上,每人手里捧着一盏白色纸灯笼,灯笼内充满幽幽的冰雪灯光,大家排成三角形,角尖正对着沃伦。厅内此刻安静下来,听不到任何响声。突然沃伦高声喊叫起来,孤独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震撼着人们的心魄。转而他放低声量,口中念念有词,大意为今天是中国人的秋分,寓意夏天已过去,秋天正式到来。俄顷,沃伦默默走到我们后面,吹熄正在燃烧的蜡烛,无言地围着我们转了两圈,然后带领我们静静地离开了现场。作品顺利完成。
依然是暗暗的场景,偶尔有几只“雷达天线”的红图腾轮番显露出深红的光色。
萨克风悄然响起,紧跟着低音长笛随踵而至,一唱一和,一呼一应,曲调毫无旋律地放任天马行空。一个老人的黑影伴随着闪着暗色金光的萨克风,在人群中鬼魂般地穿行。紧跟其后的是一位黑衣少女银笛横吹随影随行。那无章的乐声在混沌的空中缓缓漂流,拉长了时空,给人们的思索提供一个缓冲的契机。
下一个作品开始了。浅浅的舞台放置一排白布铺垫的条桌,上面整整齐齐列满一色的玻璃酒杯,一束强烈的浅绿色追光从顶头射下,笼罩着条桌、酒杯及旁边的年轻人,一切都涂成了鲜亮的淡绿色,在这炽烈的绿光衬托下舞台的其余部都被化成幽暗的空间,刺眼的明暗反差对比造成一种世间的空旷与孤独感。舞台上方一块银幕放映着成排酒杯的电影,在鼓声有节奏的重击下不断变换着排列队形。银幕下的年轻人开始邀请观众上台品酒。据说在光影中可以嗅出奇特的味道,可惜台上的音响不甚好,听不清他们的介绍,我因不喜饮酒,没有上台,只在下面看着台上人们比肩接踵品尝着美酒。
吹萨克风的老人又出现了。这次他变得好像年轻了许多,摇头晃脑不断地向身边的听众挑逗,杂乱无章的音符从喇叭口里油滑地跳出,散向厅里的每一个角落,
新的作品又要演释了……
就这样,节目一个接一个地上演,人们边观赏边交谈。巨大的音响轰鸣着,只有节奏,没有曲调。周遭的装置梦幻般地缓缓变换着光色,恍惚中,杯觥交错,人影迭移。
真没想到,在我熟悉的街区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天地。L君告诉我,是个有钱富人买下了这座老电影院。门厅改建成酒吧,后面就留给这群光影艺术家,作为创作的活动场所。也算一种奉献吧。这里不对外开放,只限俱乐部成员活动。像我们这些外人必须被邀请,才有机会进入。
“也别说,能到这儿逛一圈,是咱们的福分,没准这辈子以后还没机会咧。”我感叹道:“老T,写篇文章吧。”
T君摇摇头:“我只能写两个字‘不懂’,再多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没错,他说得对,除了作者本人,没人看得懂。这就是当代艺术的奥秘或神秘吧。当当代艺术抛弃了常人习惯的语言后,它就处于一种失语状态,只能在内心和自己交流,成了“自闭症”患者。这就是为什么当代艺术的展厅里经常空无一人的原因。也是这个光影艺术俱乐部不为圈外人所熟知的缘故。
不过,话又说回来,眼下当代艺术已逐渐成为艺术界的主流,成为艺术界最时髦的东西。有那么多人追捧,想必有它的道理。求新,反叛是他们的永恒。他们不断地否定别人,同时也否定自己,祈求时时塑造一个新我。他们在艺术的水渠岸边不停地开口子,这一个、那一个,开的让人心惊胆战,一不小心那艺术之水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不过,他们勇敢的探索精神值得赞赏。在探索的原始森林里,当他们砍下最后一棵挡住他们视线的大树后,也许发现了人们向往的世外桃源,也许发现了一道不可逾越的万丈深渊。
天色渐晚,我们告别了电影厅。乍一摆脱喧嚣的狂欢,街道显得格外地安静。商店里泛漾着柔和的暖光,和风吹佛着面颊,捎带淡淡的炊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漫步在路边,环顾四周,我们又回到了熟悉而平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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