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阿楚站在香港赤喇角国际机场候机大厅的落地窗前,手里牵着四岁的儿子若余,着急地找汇兑点换港币买国际长途电话卡,好给国内的姐姐打电话报平安。其实也就两小时的飞行,但已恍若隔世,心里不觉一丝惆然,浑然不知四年后远在新西兰的异国移民生活。
其实也没有必要知道未来,就象没有必要总回忆过去一样。回忆过去是成功人士的专利。阿楚还不知道什么成功。从农村考上大学,在村里是一件不平凡的事,但在大学里很平凡,平凡得如同过时的衣服。大学生活没什么值得回忆的。大学毕业正赶上闹学潮,就被分配到仓库锻炼里去了。两年后,再去跑业务,老实木讷,连回扣都不知道拿,稀里胡涂干了五年。时来运转,按原国营单位人的说法,突然走了“狗屎运”,怎么跑到一家中外合资企业里去竟然当上了采购部总经理。据说一个月的工资就抵得上原来国营单位一年的收入。原来很看不起他的老同事们也开始改称他“刘总”了。这十年的大学后生活,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十年磨剑”,忽然间就办了新西兰的移民。老实说,阿楚从来没考虑过移民的事,当初大学同学移民美国时,他还文绉绉地写过下面的一首诗,
候鸟
当黄沙吹起的时候
当树叶簌簌掉下的时候
带着他们在北方养育的孩子
候鸟们向南飞走了
文人墨客的惆怅
正人君子的艳羡
猎人天敌的贪婪
他们是到一个美好的国度去了
温暖的阳光为他们铺上舒毯
充足的食物为他们奉上佳肴
可谁知他们跋涉的艰难?
春天的时候那里不是更温暖吗?
春天的时候那里不是更富足吗?
春天的时候难道那里有更多的恐惧?
善良的人们欢迎他们的洄归
小气的人们嫉妒他们的厚颜
大智的人们嘲笑他们的傻劲
贪婪的人们觊觎他们的运气
春天到来
秋季离去
一生的奔波
一族的延续
现在看起来很幼稚可笑,他冲动之下曾想寄给那位对他没什么印象的女同学。好在没有寄出去。没想到几年后那位女同学真的如候鸟回了国,更没想到,阿楚自己竟然移了民,真应了北岛的几句诗:
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成功的人士各有不同,平庸的故事在哪里都一样。在这移民的四年里,阿楚也与其他人一样,先去读语言学校,晚上给洋人蛋糕店洗盘子,再到仓库去做体力活。一年半后,看不到任何前途的阿楚从洋人公司辞了职,百无聊赖中联系上以前的一个移民朋友杨医生。杨医生移民后因为英文没法达到新西兰的从医标准,只得改了行,从心血管病医生变成了一名油漆工,这几天正打单呢。两人一核计,合伙就注册了一家刷漆公司。阿楚大学里学的是工科,制图设计什么的似乎与刷漆有些天然合成,刷子的点、掭、扫、拉、回,运用得很是自如,颜色搭配更是随意,再加上有点诗人的浪漫想象,原本平平淡淡的房子,经他一刷,大为增色,客户也就一家家地增加,先还做点广告,接下来却忙得连节假日都没有了。忙活下来,收入不菲,远比给洋人打工强多了,就更别提给华人同胞打工了。出国前听说蓝领工人挣钱比白领强,还真是这么回事。每天油乎乎的一身,回家两瓶啤酒下肚,躺在床上就能睡着,脸色反过来比出国前好多了,只是黑了好多,照片发回国,大家都说是躺在新西兰的海滩边上晒的健康色。阿楚只好自己苦笑。
这算是来新西兰后的一家人真正过的第一个圣诞节。每年的圣诞节都是自己刷油漆最忙的时候,也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老婆孩子总叫着要出去玩玩,也是,到新西兰都四年了,除了奥克兰,哪里都没去过。都说南岛的风光野,儿子也一个劲地要去南鸟看企鹅。好在自己给自己打工,不需要给谁请假。阿楚想了想,就决定圣诞节期间推掉了所有的活,一门心思地带着全家人上南岛去了。
在南岛的旅程上,阿楚眼睛总是职业性地盯着各式各样的房子外的油漆,反过来睡得不那么踏实和安稳。到了最南端小城的一家海边旅馆,儿子若余兴冲冲地吵着要去看企鹅。下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着窗外绿黄的草地,阿楚斜靠在窗边的床上,恍恍惚惚地进入了梦乡。在长江边的那座标志性的高高的写字楼上,阿楚又坐回了那似曾相识的老总办公室,鹅黄色的墙上装饰着他喜欢的欧洲古典油画,墙角摆放着一盆仙客来,宽大锃亮的老板桌显示着主人的作派,他斜靠在舒服的高背真皮沙发上,仔细打量着办公室里熟悉的一切,突然,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起身到墙边仔细看了看,“这油漆怎么刷的,得重刷!”正说着,他一下子就醒了。
“怎么出来玩还惦记着刷漆?”老婆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他。“去企鹅馆看企鹅吧!”
“爸爸妈妈,快来看,我看到企鹅了,我看到企鹅了!”果然,在游览车窗外不远处,一群金色脖颈的企鹅正绅士般地踱步。多么悠闲自在,就在这远离尘嚣的冰天雪地里!正走神,没想到儿子问了句,
“爸爸,企鹅是候鸟吗?”
是啊,企鹅是候鸟吗?
阿楚想了想,心里说,
“曾经是,但现在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