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儿给我斟了杯酒,也给自己倒满,我们父子碰了碰,说出了相同的话:祝你生日快乐!然后一饮而尽。
龙儿是我儿子,我和他并非一天生日。他是阳历,我是阴历,二十年来我俩生日总是隔着老远。这次偏閠了五月,阴差阳错,我俩今年的生日竟仅差四天。这不他从老远赶回来,生日就在一起祝贺了。
桌上的几盘菜肴都是龙儿精心做的,一盘沙茶红烧肉,一盘芥酱鲑鱼,一钵鱼香白菜,还有一锅豆腐炖猪肠。菜肴两辣两淡,即照顾了我太太的口味习惯,又考虑了我的口味,显然是用足了心思。
龙儿前次漂染成狮子色的长发,如今一剃而光,脑袋还如小时候一样滚圆,瞅着让我既感陌生又感熟悉的脑袋,顿时百感交集。
为做这顿饭菜,他从起身就开始忙活,准备调料,采买菜蔬,忙个不亦乐乎。
我想搭把手,他毫不犹豫就将我推至一边,再三声明,全家人等一律不准插手,今天饭菜他一个人包圆了。
从来都是我在灶上忙活,突然,有人不让插手,能吃现成饭,事情虽说是好事,可也让人不大自在,虽没事人似的,抄着手,伸着脖,离老远只能张望每天属于自己的灶台上有另一个人影晃动,心里边还是有点不安:一贯的甩手掌柜,今儿个他能弄出个甚?
也不是我小看他,多少年来他从来都是吃我的,喝我的,好似天经地义。嘿!这次我可以吃他的喝他的啦,倒了个儿啦,仔细想想,屈指一数这顿饭足足盼了二十年!
那年,他娘怀他,他就特能吃,个子大的只能剖腹产。生出来偏赶上她娘害奶,一边厢他娘疼得火烧火燎,一边厢他嗷嗷的嚎叫。我两头兼顾,累的不行,困的不行,半夜刚睡实,他一哭就得赶紧起来,迷迷糊糊换尿布喂奶粉。
奶粉要现用开水冲,这边急着要吃,那边等着要凉,检测温度只能用土办法,将奶滴在手背上,温度稍热即可。可往往手忙脚乱,再加迷迷糊糊,开水倒手上或奶烫了手,方哆嗦一下彻底清醒。
好多次,睡梦中都是一激灵:“龙儿饿啦!”“龙儿尿啦!”
睡梦中突然一声大叫:“不好!龙儿掉下去了!”梦中就看见龙儿掉下床头,急忙一个鲤鱼打挺,黑灯瞎火中就从大床里边鱼跃而下,摸黑扑到龙儿的床边,手就在黑地里直接去接龙儿的脑袋。当时龙儿只有半岁,正会翻滚。
我的手背刚触地,他就大头朝下,真的从床上滚落,头正好枕落在我手心里,而我的手下就是坚硬冰凉的水泥地板,他要是没有我的缓冲,摔成什么样真的难以预料。
摔下来,一头攮坚硬的水泥地板上,今天还有没有这圆溜溜的脑袋,那可难说,另外摔傻啦,摔出什么脑震荡后遗症那我就惨了,孩子一生苦难不说,大人跟着遭难,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可事情就是这么玄乎,我在梦中就预见了结果,岂非天佑?
要知道。当时我从梦中看他摔下,猛然惊醒,大喊着从大床里边翻身跃起,黑地里没有开灯,跨过熟睡的他娘,再扑到他的床边,手还放置的正是他落地的位置,之间的时间差,这,如何解释?
即使我几秒钟赶上时间,最后出手没接住,他也可能乒然落地,今天我也只能徒然悔恨不已。可当时千钧一发之际,我手在一瞬间插在他脑袋于地板之间,纹丝不差,不偏不倚,黑灯瞎火中又着急忙慌,这,如何办到?
这事儿直到今天我还心存蹊跷。只能解释这是缘,心灵通犀之缘,父子之缘!
( 二 )
龙儿一岁就会走路,在孩子中属于早走,这恐怕也是性格使然。
刚会迈腿,他就不喜欢大人抱而挣着下地,让我们牵着他走。牵他走路奶奶累妈妈累,我更累。原因是没有学步车,得我们牵着手学迈腿。他走大人也走,每一个人就只能迁就着弯腰跟他走,亦步亦趋,趔趔趄趄,时间长了,弯的腰就像断了般似的。
家里我个子最大,腰也就弯的幅度最大,腰痛的不行。终于有一天奶奶发现一个好去处可以练走,又可以不用弯腰。这是一个单位的一小截花坛短墙,在上边学步,可解了我的难处。于是每天下班饭后就匆匆赶到那里牵他学步。
于是,他早早学会了走路。
会走就有想飞的时候,这一天终于在十五年后来到。
由于历史的原因,龙儿一直跟着我。我出国,他出国,我海外艰难谋生,他海外艰苦求学,但他向外的张力越来越大,终到了我们父子冲突的时候。
于是,我们单挑了。
单挑的办法就是在一个月夜,一个星星眨眼看得见的街后小草坪上,我俩三局两胜角力。
这本是朋友之间或情敌之间选择的一种解决冲突的办法,谁的力量大,谁占上风。这是一种自然法则,我却和儿子拿来解决我们父子不断的冲突。
另外我也心存侥幸,自持年轻时的摔跤特长,想叫他领教一下我摔跤的利害。因为面对一个逆反期的孩子,若不能压制,孩子逆反心理越大,就会造成家庭不和。而家庭失和正是一切努力失败的基础,特别现时我已完全没有退路失败不起,我只能直面人生给我的挑战。
终于到了我和儿子以角力来挑战对方的时候。
角力的结果,我失败了,被他压在身下。最后一次试图挺起腰杆将他翻在身下的努力,也被他压制住了。
月光如洗,水银一样泻在地上,同时泻在我的脸上。我喘着粗气枕着清凉的草叶儿,仰望着深邃幽暗的夜空。月亮银盘一样,高挂在一株圣诞树的枝杈上,似乎想躲着我的注视,不忍看见我的失败;几颗灿亮的星星却向我眨着眼睛,似乎嘲笑着我的不自量力。
儿子气喘吁吁压在我身上,那年月许多时候他都这样爬在我身上睡觉,不同的是,那时的他是那样的幼小,小身子是那样的轻盈,光光的小屁股肉囔囔的光滑顺溜地被我搂着。这恍若昨日。可今天月光下爬在我身上的他,脸上竟有些陌生,最陌生的是他茸茸的胡须,毛毛的蹭着我的脸。
小时候我常常用胡须扎他,每每这时,他咯咯的笑声里,我似乎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苦涩的生活仿佛不再苦涩。
今天倒过来了,一切都颠倒了过来。
他问我还想再来吗?我摇摇头,我知道即使再来一次,我还会躺在这里被他压在身下。
儿子长大了,腿粗胳膊粗这也只是外在形象的长大,今天他用力气和智力将我压在身下意味着他心智的长大。
我知道他要从我怀里挣出去的时候到了。
( 三 )
龙儿挣了出去,搬到他的同学一晨、几米家住了,Homestay了。
同时挣出去的,是他渴望自由的心灵。
来西方日久,我们的文化里有关子女教育的问题一直有些和西方父母格格不入的地方,我们大都将子女视为自己的部分,家庭的延展,孩子的教育更趋向于刻意的管教。
可西方父母更多的是把子女看成社会人,社会角色,他们对的孩子教育更随意也更开放些,孩子也就成长得更加自由自主。
孰对孰错?应该说各有利弊。
我没有这么多体会,也没有工夫研究这些教育学的精髓,然后看哪种教育方法更适合龙儿,再把研究成果因人施教。我是实在没辙了,实在无可奈何,龙儿挣出去也让我存有另一个侥幸,那就是古训中所谓:在家日日好,出门处处难。
在外头吃点苦头,等你忍不住跑回来再看我的。
谁知,这小子跑出去就不回来了。
一晨和吉米是龙儿最要好的朋友,他们的爸爸妈妈都是勤劳善良的华人。自然对自己的子女的教育的同时会影响到龙儿的身上。他们家庭的完整对孩子教育已然形成许多合力的部分,这对于矫正孩子特定时期的弱点、缺点会有积极而明显的作用。
很幸运的是,如同龙儿婴儿时掉地下有天佑一样,龙儿出门在外,碰见的无论是一晨和吉米,或是他们的父母,甚至龙儿上大学后常挂在嘴边的“三叔”“三婶”,他们都是些善良的好心人,他们都在龙儿需要时伸出了温暖的手帮助他。
尽管龙儿有许多许多的问题和缺点,他们还是接纳了他,热心的关怀他。
记得有一次我去送生活费,吉米妈妈心疼的指着地毯:“这,这怎么办呀?”原来,每天痴迷游戏的龙儿,屁股晃动椅子,椅子的四条腿把吉米家崭新的地毯生生磨穿了一个个大洞,面对这我也管不了的荒唐,我只能赔着不是,为儿子的不懂事心里惭愧不已。
龙儿高中毕业了,勉强考上大学,终于翅膀结实了能飞到惠灵顿了。
在那里龙儿边打工,边学习,需要时就会电话来,来电话就是来要经济支持,每每这时既是他弹尽粮绝的时候,也是我说教的时候,当然也是我们父子俩交锋冲撞的时候。
渐渐他的电话逐年减少,他学业上的勉力使他有了新的收获。其中最大的收获,应是社会的历练心智的进一步成熟。
他的朋友吉米,一晨依然是他最好的朋友。一晨已经大学三年级了,吉米参加了新西兰陆军部队,成了一名列兵。
龙儿的朋友里有一位“三叔”被他常挂在嘴上。“三叔”我不知名姓,只知道是位台湾同胞。“三叔”家庭和睦,子女有成,事业有成,龙儿在他的餐馆打工,又住在他家。朝夕相处,对他关爱有加。龙儿已大自会分辨是非好歹,“三叔”的关怀被龙儿誉为除我之外可以视为父亲的可敬之人。我不知道三叔是如何细微帮助龙儿的,但我从儿子充满敬意的语气里感受到这位三叔一定为聋儿的成人,做出过令人钦佩的努力。
几天前龙儿打电话来,没有要钱而是说:“爸爸,你等我回去,我给你做顿饭。”
我受宠若惊,曾几何时龙儿知道关心别人了?特别让我吃惊的是,知道关心我了!
可儿子要给老子做饭,毕竟我还是满心欢喜。
龙儿风风火火采买了菜蔬、调料,我瞅着他信心满满,锅灶上忙碌的身影,明白了龙儿长成男人了。一个男人知道做饭,知道给别人做饭,这个男人就算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尽管,龙儿的掉裆裤,踢拉的有一半裤腿踩在光脚丫下边,磨擦着地板,灶台上自是忙乱的盘压碟,碟压钵的,厨子也着急忙慌手忙脚乱,但认真的龙儿还是让我刮目相看欣慰不已。
这顿饭我等了二十多年,尽管这一天来有点迟,可毕竟,它来了。
所有的菜肴完成了,我们父子俩可以坐在一起面对着举杯了,这时吉米也来了。
吉米专为龙儿的生日从陆军基地请假回来,同为龙儿祝贺生日的还有一晨。一晨的生日礼物很是别出心裁——一罐自己浇制的油泼辣椒酱,可以想见一晨将关爱与友谊一起泼在辣椒里,滋味绵长而持久。
吉米依然英俊,想他着迷彩军装时一定很帅气。据说新西兰陆军有六千士兵,六千人里只有不到十名华裔。
这时吉米跟龙儿一样,孩子似的面对我询问,腼腆而认真作答。
当我问到他部队日常训练,由于体质原因会不会被歧视,他自信地回答:不会!
他坚毅的嘴角一抿,接着说:你不能被耻笑,更不能被歧视,你要做到最好,因为你是华人,你做不好,丢脸的不是你一个人,丢脸的是我们华人,因此,你不能丢华人的脸!
吉米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完全没有了孩子气。尽管我不尽同意吉米的说法,但从心里为他而自豪,倒不是为了这番豪言壮语,而是了他们已经懂得了社会赋予的责任,如果心里装有责任,这才是真正长大的标志。
而且,这样的自强自尊,秉承了我们华人不屈的血脉,尽管他们接受西方教育经年,已进入主流社会,可他们骨子里流淌的还是我们的华夏文化的精髓。
龙儿和吉米走了,像幼年的孩子一样向我招手告别,但我心已感到,他们终于长大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