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老师站起身来,突然朝我一个敬礼,吓我一跳。
斜阳从洞开的门窗射进屋里,裹罩着艾伦蓬松的头发。光影里艾伦满头银白,发丝更显得玲珑剔透根根如雪。
枯柴棒子般青筋凸起的老手,横搭在满是老年斑又满是汗水的脸侧。敬礼的手下,眼睛故意一挤,诙谐一笑,灰色的眼珠显露了出孩童般的促狭神色。似乎汗水滋润已久,眼角上的鱼尾纹已成了菊花瓣儿,此刻盛开到了太阳穴。
艾伦是我的英文老师。
来奥克兰不久,我经人介绍和一拨从中国来的老头老太挤在一个教会大堂一侧的小屋里做了艾伦,詹姆斯,戴维特等几个KIWI老头老太的学生。
这是一间教会办的英语班。
许多移民,飘洋过海背井离乡来到这太平洋的紧南头,脚一落地,就发现这地方山青水秀风和日丽,极适合人类居住,空气新鲜的让咱们大陆来的移民,特别是闻惯了黄土干旱气息的内陆人初来到这水灵灵充满生机的地方,由不得从心里赞叹几百年前老英国殖民者的眼光真好!瞅准了这么一块好地方,安置着自己的子孙。
同时,也自觉咱真来对了地方!
可落脚以后,具体一接触社会,相信每个新来的移民心里都急,上火,最急就是语言关难过。
别看你在国内人五人六,混得都还算个人物,可在这里两眼一摸黑满世界抓瞎,别说融入主流社会,连街你都不敢一个人走,生怕洋人跟你打招呼唠嗑儿。
这语言就是隔着你进入主流社会的一座太行山,挖掉它你和洋人就可以平起平坐了,要不老矮别人一头仰别人鼻息似的。
那就学英语吧,拿出愚公移山精神挖ABC吧,挖几镢头你才知道,你这岁数,学英语比挖山还累,忒难着呢!
学习得有环境,有教室,有老师。虽说也有正规学校可门坎太高,得一年级以上水平方可入学,而你用英语连十个手指头都掰着数不过来,给一岁baby的看图识字画本儿,上边的字母你都不认识,你说,老师咋教你?
我只好和几个老头老太挤一块堆儿在这不交钱的教会英语班接受艾伦老师的英语启蒙。
第一课,我就差点把老师累死。
这个班一二十个人大都是跟子女来享福,国内退休赋闲在家的老知识分子。教会学校的老师也都是赋闲在家的退休人员,有的过去就是教师,热心人退休了在家闲不住,在教会办个班,帮助这些新来的移民,既发挥了余热也为社会做了贡献。这英语班最大特点是免费教学,可解了移民过来的老人家又想学英语,又不想花钱的难处。
我初来咋到,自然兜里没银子又想接受英语教育,一听有这等好事,赶紧托认识没几天的一位大姐给自己报了名,于是就成了艾伦老师的学生。
艾伦打眼一瞅,我就是本班的南郭。大课结束,三下五除二地分配停当,由詹姆斯,戴维特几个KIWI老头老太瓜分了这些中国老头老太,一人带几个学员各占教室一角,上起了会话小课。
我想鱼目混珠,艾伦一指我,见叽里咕噜我听不懂,干脆拉了我一下,示意我跟她上楼。
从木栏护着的外楼梯,我跟屁股爬到教堂顶层一间小屋里,在一个小桌旁我俩对坐着开始了我的英语小灶。
艾伦把特地准备好的“锅碗瓢勺”一大堆英语单词资料铺在桌子上,从里边挑出一张图文并茂的英语教学内容,我一看是一个洒水壶往外喷水。
水,我知道,我正想学这单词。起码有两次我在逼不得已的英语交流中就在“水”这块儿卡了壳生生使我吃了憋,噎得我到现在还难受。
第一次是在来这里的飞机上,口渴的要命,想喝水,叫住空姐可不知怎么发水这个音,实在没辙就做了个喝水的动作。空姐一下子明白了,倒了一杯热腾腾的东西,喝到嘴里好苦,原来是咖啡。没办法咬牙硬喝了下去,结果我天生对咖啡过敏,生生睁了好几天眼。
另一次,太太上班后院里来了位修理工,干完活,见我在家就在门外说了许多。我看他挺急要什么东西,就把扳手递过去,摇头,钳子递过去,摇头,榔头递过去,他也摇头。见我实在不明白,他只好拿树枝在地上画,我歪着头看半天,好容易看出他画的是把歪七八扭的水壶,画完了手又做了一个我给空姐示范的一模一样的动作。
我心里直骂娘,怎么两次都齅到水里?!
一看艾伦老师单单从汗牛充栋的英语单词里,提溜出个“水”的单词,这岂非上帝也知道我的心思,帮我解难?
立马挺直了腰杆儿,今儿个说啥也得在艾伦大妈的帮助下,把这家伙拿下,再一脚把这屡绊我腿的榆木疙瘩踢到太平洋里。
我踌躇满志,志在必得,信心满满,主意打定,沁等着艾伦发音,我好接着发音。见我看看她又看看图就是不说话,艾伦老师一看就知道学生不懂。
不懂就问呗,要在中国学堂我早举手啦,告诉老师我不会,你教我。可和艾伦我一肚子话都说不出来,说了她也不懂,只好学着电影里的洋人摇摇头耸耸肩。
艾伦老师笑了,笑得很是慈祥。我也不好意思笑了,耸着肩还夸张的两手一张,做了无可奈何的表情,大概我学得不象,好似旱鸭子被水淹到了脖子呛到了水。
艾伦一下子前仰后合,笑了好久才打住。
艾伦老师这时彻底知道了我的英文底子大约相当于学龄前儿童,甚至一岁baby的水平,由不得用手挠挠头,心里肯定打鼓:这英语水平,咋也敢在这儿混哟,真可怜见的!
艾伦找着定位,耐心郑重地念了一句“water”。为了我能听清跟上,她特意拉长了语调。
我赶紧跟着她:“窝-得”。
艾伦侧头一听,摇摇头“water”
我一看,上次没发准音,估计艾伦不满意,忙又跟着“沃特”一句。这次我跟她舌头特意绕了半个弯儿,一定错不了。
艾伦老师却又摇摇头,特地凑过身来灰眼珠定定盯着我的眼睛,不错神的加重了语气“water”!
我和艾伦的眼珠子一对接,心里发毛,看着老太太认真的表情,就知道老人家今儿个是打定了主意,要帮我把这“water”给矫正过来。可我刚才跟着她舌头绕了呀,她绕哪儿我绕哪儿,那还有错?
我忙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寻着她的嘴形,舌型,跟她又“沃的儿”了一句。
我觉得我学说得象极了,我学得绘声绘色,连音调的高低,转弯的缓急,都拿捏得恰倒好处。这次肯定行,艾伦老师一定满意我这个学生了,一定夸我是个可造之材。
可我看见艾伦又在摇头,这次不但摇头,还皱起了眉头。我一下子心里不得劲儿了,怎么我按你教的沃特儿的,你咋沃特儿我咋沃特儿的呀,难不成我变个调儿你才接受?
我试着高了一个调,摇头。又低一个调,又摇头。那就偏一个调,还摇头。
我紧张的要命,手心了也攥出汗啦。怎么都沃特不到相上,“沃特”不到点子上,“沃特”不到艾伦心里?怎么这水就这么难“沃特儿”?
汗从艾伦的布满老年斑的额头密密地渗了出来,连鼻头也是细细的汗珠儿。艾伦老师有生以来可能第一次碰见榆木疙瘩学生了,这老人看来是个倔脾气,也是一个不服输的人,不把这顽石扳倒不罢手的人物。
于是,我俩任事儿不干,这节课就一起和这榆木疙瘩较上了劲儿。
人常说’一人力量有限,两人可以搬山”,结果多半个小时过去了,我俩加起来,这榆木疙瘩还是榆木疙瘩,还长在这儿了,就是不挪窝,赖在这啦!
我拼命使劲“沃特”艾伦拼命教我“water”,我使出浑身力气“沃特”,艾伦也使出浑身解数“water”,脑门上和脖子上挣的青筋隐隐可现,连腮帮子也鼓上了劲儿,眉毛挽了个大疙瘩,渐渐我一发音,艾伦听了,脸立马抽抽成个苦瓜,汗珠子从额头、脸颊流了下来。
我心想着咋还不下课呀!
其实下课时间早到了,开着的门窗外的斜阳里,可以看见有三三两两的同学们在楼下等着艾伦一起回家。
时间不早了,艾伦老师越发着急,我的声也渐渐有气无力。
我已大汗淋漓,到最后从后槽牙咬着蹦出来个音,一见艾伦苦瓜相,我浑身也难受着。
阳光下一滴晶莹的汗珠从艾伦鼻尖滴落下来,砸在桌面,正巧落在艾伦教材上画的那把壶口上,碎了的细小水珠儿均匀地散在周围,花儿一样。
我瞅着心痛,由不得指指那滴艾伦老师的汗水“窝特儿”一句。
艾伦一下子惊呆了,张嘴说了句什么,从她兴奋的表情看出,我终于发对了音。
突然,艾伦老师一个立正,干瘦的手横搭在汗津津的额头上,向我敬了个礼。
折杀我也!
我忙慌慌起身,赶紧还了一个敬礼。由不得顺手抹一把脸上的汗,心里说:“妈呀,这也忒难受了吧!”
从此,我辍学了,绕着水走了,更不敢发水这个英语单词的音,一看见水,水里就映出艾伦汗津津的额头,这辈子打死我,我也不想学英语了。
因为,我,我实在怕,怕累死了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