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兰的十月,乍暖还寒,窗外疾风骤雨,屋内时光停滞,不忍浮生半日就此虚度,闲极之中,拨通了给老子的电话。老子:甭管你是谁,若要跟我讨论《道德经》,还是老规矩:三句话不入门,我就挂电话。别怪我无礼,实在是因为胡扯的人太多,我再能忍,也有烦的时候。
文扬:就依您,那我先说第一句:《道德经》是给圣人看的书。
老子:废话一句,道德经五千字,“圣人”一词用了二十多次,还用你说,这一句白说了。
文扬:那换一句,《道德经》也是写给万民看的。
老子:我看你也是闲得没事假装热爱做学问一类,《道德经》除了说圣人,就说的是民,这句话也白说了,还有最后一句。
文扬:您别急,我挂个国际长途挺不容易,容我再说一句:《道德经》是同时写给圣人和万民看的。
(一阵短暂的寂静,但那一头的电话没有挂断。)
老子:今天下午的时间留给你了,想和我聊什么,说吧。
文扬:为什么这句话能入门?
老子:《道德经》若只是圣人读,万民不读,没有用,若只是万民读,圣人不读,也没有用,只有两边都读,才有用。所以你说对了。
文扬:其实这就是你说的“道”,道不是一,而是二,并不存在圣人和万民共享的道,只有把圣人之道和万民之道合起来,才是完整的道。
老子:这是解读《道德经》者的第一个大误区,我通篇都只讲一个道,都以为道就是一个,没有人把道拆成两面,其实,一部《道德经》,圣人从中解出的道和万民从中解出的道,是两回事。
文扬:而且是相辅相成的两面,没有万民之道就没有圣人之道,没有圣人之道也没有万民之道。你老子用你的道,同时安排了圣人和万民。
老子:你是怎么解出来的?我在《道德经》里并没有明说。
文扬:你没明说,你只是说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你暗示了道的非常解。但是《易经》里说了:一阴一阳之谓道。
老子:算你又过了一关,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能过几关。
文扬:其实你的圣人之道也是阴阳两面。你所说的无为,只是圣人的阳面,而圣人的阴面,实际上是有为,《道德经》讲了权术,权术是有为。
老子:这一个关口,我在第一章里点了一下,“两者同出,异名同谓”。
文扬:这句话指的就是圣人,你在暗示圣人的阴阳一体。古今万千的学问家,大都解错了。
老子:你是从哪里找到钥匙的?
文扬:从黄帝铸鼎。
老子:怎么讲?
文扬:轩辕战败蚩尤后,被尊为黄帝,铸宝鼎,开始坐天下。黄帝以一口大鼎启动坐天下的历史,直接揭示了历史的本质。第一、鼎就是不动的锅,鼎越大,意味着锅越固定,铸鼎意味着从此不再背着锅四处游猎食物,而是将锅立在一处坐享食物,食物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帝王的鼎中。第二、为了将钟鸣鼎食的日子永远保持下去,确保食物源源不断汇聚到鼎中,就要治天下万民,牧天下万民;黄帝也称神农氏,以风后为相,力牧为将,从四处游猎寻找食物,到力牧万民汇聚食物,这是人类历史的第一次革命。从黄帝开始,如何牧民和如何食民,就成了一个永恒的政治主题。
老子:我没这么说。
文扬:在你眼里,万民就是温顺和平、只食青草树叶的鹿,圣人就是铸鼎食鹿的人。鹿天性顺服,遇到猎杀只会逃跑不会反抗,所以,圣人只要学会养鹿,就可以确保鼎里永远有鹿肉。你与庄子不同,庄子的无为是“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只是养鹿,你的《道德经》也讲如何养鹿,但最终的目的不是养鹿,而是食鹿。
老子:万民与圣人的关系,犹如鹿和鼎的关系,在我那个时代,这是公开的道理。逐鹿中原和问鼎中原是两个同义成语。
文扬:但你的高明之处在于:你把说给圣人听的养鹿术与说给万民听的顺服术合在一起了,也把圣人养鹿的阳面和圣人食鹿的阴面合在一起了,这就是《道德经》的真髓。
老子:这一关过了一半,你举例说明。
文扬:第三章讲“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指的是如何养鹿,这是治的前提,最后,“为无为,则无不治。”
指的是鼎鹿,才是最终目的。
老子:还有吗?
文扬:第七章更明确,“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意思是圣人的“私”其实是鼎鹿,但不能暴露,圣人若要“成其私”,达到目的,就先要阴其私、后其私,把这个真实的私藏起来,让这只鹿先“无知无欲”地安静下来,然后再“外其身”,抽身而出。
老子:你好像越说越有理。
文扬:第十章,“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第十二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讲的不是养鹿术么?
第十七章,“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讲得是要让鹿在不知不觉中受鼎。第二十三章又讲一遍“信不足焉,有不信焉!”,反复强调,让鹿甚至心甘情愿地受鼎,靠的是“信”,而且要足信。
老子:你不要把我说成是阴谋家,这就是道,养鹿是道,鼎鹿也是道,我对圣人有严格要求。
文扬:是,你讲过“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一切就应该做的很真的一样。
老子:尤其是,你要理解我所处的那个时代。圣人总是要鼎食鹿,万民总是要成为鹿,不靠我的圣人之道,不遵从我的取守、取朴、取柔弱、取无争,那就是横征暴敛、率兽食人,岂不是更坏?
文扬:这一点我也理解你。你实际上是在最后到达山顶之前退了下来,道家作为一种统治术,也就到此为止了,面对一统天下这个最高的鼎鹿目标,你敬畏了,退缩了;第二十九章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第四十二章讲“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显然,你提醒了圣人,物极必反、福祸相倚,事情大了,肯定事与愿违,肯定走向反面。第五十七章再讲“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一直向后退,又退回到了庄子。
老子:我的这几个关口,你基本上都过了,最后还有一个:孔子从我这里拿走了什么?
文扬:孔子颠覆了你,也超越了你,你的道家面对神圣的山顶,退了下来,回到了山林,而孔子却果断地冲上了山顶。不得不承认,更有胆色、有魄力的是儒家,中国秦汉以后的历史,上演的是儒家的大戏。。
老子:说得不错,从哪里颠覆的?从哪里超越的?
文扬:《道德经》第四十八章讲:“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儒家要取天下,但靠的是“有事”,孔子从这里颠覆了你。第七十八章讲:“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儒家从你这里取走了这句话,你说莫能行,他们说能行,就是从这里超越了道家。
老子:我在第三十八章里讲过:“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在道家这里,有这样一个按道、德、仁、义、礼排列的基本次序,道和德是“上德”,仁、义、礼属于“下德”,是退而求其次、不得已而为之的东西。儒家不以为然,孔子放弃对“上德”的追求,冒险捡起了被道家所抛弃的“下德”,以仁义礼智信起事,以“有事”取天下,以柔术大治天下。
文扬:你是养鹿治天下,孔子是什么?
老子:《说文》云:儒,柔也。术士之称。“儒,柔也”注:儒行者,以其记有道德所行。儒之言优也,柔也。能安人。能服人。又儒者,濡也。以先王之道能濡其身。“术士之称”注:周礼。儒以道得民。儒有六艺以教民者。大司徒。以本俗六。安万民。孔子比我狠,他直接把鹿阉了。文扬:谢谢李老,今天终于搞懂了您的问题,明天我给孔子打电话。
文 扬(新西兰 奥克兰)2009年10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