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互联网搜索引擎和播放器的普及,使怀旧更加容易,也使“汉时明月秦时关”式的诗意更难捕捉。
略为夸张地说,“第五套广播体操”贯穿了我少时的记忆,应该是上小学或初中时的事。熟悉的旋律和动作,是每天早晨学校生活的一部分。而学校生活,则占了那个年代单纯生活的全部或大部分。
于是,在一个初春的傍晚,有一个难得的清闲,奥克兰的家中,窗外是满眼的黄水仙、郁金香和深红、淡红的茶花。李子树梢也撒满星星点点淡白色的花,远看像是一层雾。计算机播放着二十年前的广播体操音乐,在这交错的时空里,奥克兰枝头的淡绿深红和儿时故乡的山水融成了一体。
二
父母都是医生,从省城到了县城。那时“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水乡吸血虫肆虐,父母所在的医院从人口稠密地带到人口稀少地带,对这种水稻田里的寄生虫逐步进行清理,又沿途设点治疗病人。这也意味着每成功一次,下一次工作的地点就更加偏僻。
我就是在这个县城出生的,五、六岁时随父母搬到一个更偏僻的乡村。每天到县城上学要步行十几里——那时儿时的印象,长大成人后,一个留在当地工作的初中同学,骑摩托专门做了测量,说是单程35公里。我想这不科学,因为少时走过的路现在多半都拉直重修了,保守估计来回也有10多公里。大概从七、八岁跟着年长的大同学步行上学,到十七岁左右高中毕业,十年磨一剑,走出了一双大脚和一对近视眼。
三
医院的四周是水田,改造成水田前是一片松林,多半是沙地,显然从前是附近的一条大沙河的洪泛地。松林里有一条小溪,两岸参差着不少植物,就是“池塘生春草”那种丝毫不加打理的自然景致。春天开满各种颜色的小花,至今还记得一种单瓣紫色的花,美丽朴素喜人。不远处有一个大池塘,有多种淡水鱼,夏天,池塘边随手可以抓住一个腹部是暗红色的小乌龟。白天可以到松林边玩耍,还和哥哥姐姐进松林拾干松枝做柴火。但入夜绝不敢出门,因为松林里闹过狼,也有农民的孩子被狼吃掉的传闻。
父亲有辆“二八”型自行车,不分昼夜,常常需要出诊(即上门急救),自然要穿过松林。冬天常有癫痫病人,夏季多半是农药中毒。我还常看见父亲和他的同事给农药中毒的农民洗胃。因为离城中心较远,遇到急症需要随时服务,也就无所谓上下班了。用现在的话说是24/7。
那时农村是按公社来管理,冬季常有兴修水利、开荒种田的群众运动。就在这 成百上千、人人挑一副担子,需要用军号来指挥的群众运动中,松林变成了水田,那还是上学以前好多年的事。现在想来,当时对山河变迁的感叹,好比唐朝人看汉代事,真可谓亘古悠远!
从医院到学校可以分成几个“景区”:医院两旁农田区,住户区(柏油马路两侧的十几户人家,属于一个生产组),桥头大堤坟区,1000米左右长的大桥,城郊区。一过蔬菜大队的果田菜地,便是小学和中学。
出医院门就是水田,人民公社的时候,看到过拖拉机耕地,插秧机种田。改革开放后,据说是要释放生产力,于是包产到户,又恢复了手工式躬耕劳作。
住户区旁边有个“知青点”,小操场上还有个篮球架,时常传来笛声。下乡的“知识青年”都是大城市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有一年水稻田变成了西瓜地,后来改种花生,随后又种薄荷,再后还是恢复成水田。当然现在都盖成了房子,田没了,树也砍了——这是后话。我在北京写过一首“冒充知青情结”的诗,就是纪录那时的感觉。
桥头大坝上有许多坟茔,坟茔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种当地土话叫“CUAN-JI”的,其实就是棺材,外面用稻草裹上,放一两年待腐化后,将尸骨捡出入葬。根据当地习俗,直接下葬叫“血棺葬”,属不孝。“CUAN-JI”摆了一年多,夏季其味可想而知;冬天日头短,放学稍晚,路过坟区浑身会打寒噤。
“CUAN-JI”的棺木在尸体土葬后,还能回收使用,在当地叫“回笼木”,据说有个别不良分子,竟然将“回笼木”加工成家具出卖。在知青点里还谣传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集体食堂大灶上的锅盖,就是用“回笼木”做的。
那个知青点出了不少作家。年纪稍长后,我曾听说过他们感慨,说世道良心如此,中国需要的不是更多的医生,而是更多的鲁迅。
住户区许多农民都成了熟人,那时一周六天上课,一年差不多有300天要路过他们。有一次一位正在放牛(当地土话称为“KAN-NIU”)的中年男人拦住我,他看着我,又像自言自语:“你说这‘KAN-NIU’的‘KAN’是哪个字?”我说,“是‘看’吧?”他很疑惑地遥遥头:“如果你看看牛就能拿生产队的工分——不可能,不会是这个字!”
可能是和他的那段对话在潜意识里埋下了一颗种子,若干年后,我选择了语言和法律专业,并且有了收集词典的嗜好。因为“看”读音不同,自然语义不同。
四
那时每天清晨,天蒙蒙亮,便起身用煤油小炉子热一点汤饭吃了上学。上中学后爱上了学校的大锅粥,于是需要起得更早,赶着去喝学校的粥。无论小学中学,“课间操”是必修活动。扩音喇叭洪亮的节奏,配上好听的音乐,师生站满操场,一齐挥拳弄腿舒腰展臂,真乃一道风景!
那时流行的是第五套广播体操。先是一段高亢明亮的引子,低音浑厚,铜管雄壮,接着是“毛主席语录”,随后是起热身作用的第一部分“原地踏步走”。
进行曲的节奏中开始“上肢运动”,大概过了四个小节,音乐仿佛引入两个主题,像两股力量互相鼓劲要拧成一股气力。在这样的氛围,进入“冲拳运动”,这几个小节和紧随其后的“扩胸运动”,音乐最容易记住,因为节奏明快又不繁琐。“扩胸”的那几节尾声加上了竖琴,那么大气地一撩拨,真有一股——借中学生作文经常援引的字句——虚怀若谷,直抒胸臆的大气感觉! “踢腿运动”过渡到“体侧运动”(名字记不清了)后,双簧管成了主角,一种乡愁般的田园色彩,第一小提琴和第二小提琴交相呼应,使一个平淡的健身主体平添了许多内涵。“踢转运动”和“腹背运动” (名字均记不清了)是主题之外的设色,有一种烘云托月般的效果,然后节奏加快,便是“跳跃运动”,在结束的最后一章“踏步走”中,音乐又回到广播体操的初始状态,一样的节奏,一样的音色。以“原地踏步”热身,在“踏步走”中回复平静,短短五分钟,有始有终、活泼而有序,真正的好锻炼!
现代社会的文明病,例如新西兰的青少年犯罪问题,除却诸多原因,比较普遍的就是这帮人莫名其妙的狂傲、浮躁和对纪律和秩序的蔑视。
回想我们的少时,青山绿水加“广播体操”构成了一种不能再朴实的朴实教育。我在上小学和中学时,当过好多年学生干部,有一年好像官还挺大。经常人五人六地站在广场上“喊操” (即带领同学做操)。事后想起,这是一种很好的励志性训练。
“第五套广播体操”,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起到了普及严肃音乐的作用。孰不知,就当时的客观条件而言,“第五套广播体操”和同时期的交响诗《沙家浜》、舞剧《红色娘子军》,就是我们的“天鹅湖”、“胡桃夹子”、比才和普西尼!
五
兴许是心里作用,走出城内的学校几千米,空间上就开始产生一种距离感和随之而来的孤独。仿佛潜水,到了一定的深度,头顶阳光也会显得隔世。
很多时候走在路上很无聊,也曾向父母抱怨,但得到的回答是某某同学家比你远1/3,他们能走你为什么不能走?
有时候在路上也能见世态炎凉。比方说,任何朝代、任何体制,都有一批永远正确的人。他们能准确地把握风向,永远处于批评别人的位置。如果挑不到别人的错,他们就会无中生有地编造许多是非和谣言,以“无风不起浪”式的口吻散布。同时也总有那么一小批人,誓死钟情传言,又像苍蝇一样孜孜不倦地去传播。
医院里也有这样的人,他们的孩子平常不住在农村,偶住几次,也都是父母用单车接送,两个轮子转起来快而自在。但是我想(即使是自嘲式地)他们不能像步行那样一步一个脚印地沿路看风景。
就在这样的风景中,我不知何时学会了边走边看书的坏习惯,学问没有长进,视力却因此大坏。
后来上了中学,直到高考,广播体操渐渐地淡忘了,不知什么时候又有了第六套广播体操,新的音乐、新的节奏,似乎和自己关系不大。上了大学,然后工作,广播体操无论是作为运动还是音乐,都和少时的记忆一样封存了起来。
差不多三十年过去,少时走熟的那条路已经改建成了国道,几何图形取代了田野村舍。互联网上播出的第五套广播体操,似乎在封存的记忆捅开了一个小窗口,透出了一些儿时的气息。于是在奥克兰的早春九月,又看到了故乡的农田、路旁的白杨、还有记忆中或想象里怀念的人和事。
(2009年9月2日草于奥克兰,23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