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也许,是和她出生后的一件事有关。
那是民国初年,陕西大旱后天地间呼地起了一层黄雾,这层黄乎乎的东西远看似雾,铺天盖地而来,近看却是一个个黑黄疙瘩,呼啸着蜂拥而去。
这层雾一阵风的刮来,人畜霎那间埋没在黄雾中,卷裹雾中的人畜,眼前只见一道道白刃划过,只听得嚓嚓声响震耳欲聋。待这突如其来的黄雾卷过,人的头发眉毛胡子全卷没了,脸蛋子血不辣刺,牲畜更是满身是血,狂躁的拢也拢不住缰绳。再看一眼周遭,刚刚齐腰将熟的庄稼地,眨眼间成了光秃秃的黄土地。地垄子里仅剩下个别的庄家杆子还杵在地里,孤零零的瑟瑟发抖,像是一副劫后余生惊魂未定的模样。
别说庄稼衣服被剥个精光,连旁边的大树上的叶子也被捋的精光,树皮没被扒光已属万幸。
干下这丧尽天良勾当的是蝗虫,也就是蚂蚱。
这黄雾就是蝗灾。
民国十七年,陕西大旱后蝗灾,母亲家乡颗粒无收,不到半岁的母亲就和祖父母一起逃荒北山。
北山就是陕北,日后红军出没的地方。
一日,黄土原上缓行着一家老小。这家人父亲当兵在外,最小的婴孩尚不足半岁,便背抱在母亲怀里。娃娃就是娃娃,即使天塌下来,也要想吃就叼住母亲的奶嘴儿不丢口。
母亲不能轻身,一家老小逃荒路便走得艰难。
见一个小娃儿老是拽着大家伙求生的脚步,背着儿媳,公公想拿块生烟土毒死孙女。但,手被婆婆拉住。
婆婆不忍,认为这太过明显和残忍,怕媳妇讨饭拾荒回来,发现娃儿是他们所害,从此结下冤仇,娘家打上门来如何是好?
于是,婆婆想了一条借刀杀人之计,所借的刀就是狼锋利的牙齿。
那年北山狼多极,多到有时人和狼双方冤家路窄,大太阳地里碰见。人众力盛,狼便识趣而退。若人单枪匹马和狼相遇,旷野里它打定主意和你周旋。准确地说,是在你身边磨着圈儿。
它大圈儿,你小圈儿,越转越快。你肯定不想让它从身后偷袭,只好大太阳底下陪着它转。还没转几圈儿,你早饿的头昏眼花这时由不得眼冒金光,虽再三坚持,强忍着和它周旋,终有顶不住时候。 “咕咚”你栽倒在地,口吐白沫,狼适时上来,稳准狠地一口叼住你的脖子。
这狼胆大妄为,黑地里敢偷袭成群结队的灾民。灾民大都以家庭为单位赶来北山拾荒,晚上就结伙挤住在别人的屋檐下或场院中,一家人自然把娃娃围睡在大人当间儿,提防不测。
偏第二天早起,围在大人中间的娃娃被狼叼走,叼走利索的人不知鬼不觉。
一家人痛失孩子痛哭流涕痛苦不堪。这边厢的哭声未了,那边厢一声得意洋洋的狼嚎传了过来,狼一副敢做敢当舍我其谁的样子。
狼是'爷的马','爷'的胯下之骑,谁敢奈何?
'爷'就是神,就是管着万物生灵的主宰,他老人家的牲口嘴馋了偷口吃了,谁又能奈它若何?
庄户人只能打掉牙齿,把痛苦吞咽到肚里,不敢把狼怎么样。
于是,谈狼色变,人人自危,这狼牙就好像是悬在灾民头上的大刀片子,落下来就是该你命绝的时候。
这刀正待落下,那,就把这老跘住大家求生脚步的娃娃送到刀下,岂不快哉? !
于是,婆婆趁媳妇出外乞讨刚转身,便赶紧把娃娃抱到早已瞅好的野地里一座'土土爷庙'(土地庙)门口。这残垣断壁四处窟窿的小土地庙,婆婆早已探得清楚,附近坡坎下隐有狼窝,白天经常看见狼们溜溜达达的身影在这里晃悠。显然,这神庙是狼打野食歇脚的地方。
把娃娃放在门口而没有放进庙里,就是怕狼打这儿过时一个眼花,没看见这专为它们预备的礼物。
后晌,婆婆心里不安,毕竟是自己亲手把一个小生命递到狼口。尽管,一晌念佛无数,可心里还是跟猫抓一般,眼看媳妇就要拾荒回来,回来如何交待?
婆婆想到此,终被忐忑击倒,忙惶惶赶到'土土爷庙',老远就瞅见庙门口蹲着一头大狼。婆婆心想这下完了,同时也觉心里一松,反正事已至此再无回环,就把那带血的襁褓拿回也算对媳妇有个交代。
大狼老远看见婆婆,弯起身来,耸耸肩然后不慌不忙地离去,一副吃饱喝足的样子。
婆婆战战兢兢来到襁褓边一看,襁褓上竟无血迹,婆婆拨开襁褓,大惊失色,襁褓中娃娃甜甜地睡着,还轻轻打着鼾声。
婆婆只好抱着婴孩回来,心里纳闷:她早前把娃娃特意丢在庙门口,何以刚刚襁褓被挪到门里,狼却守着门外?
母亲乞讨回来,寻不见婴孩正自着急,只见婆婆一脸汗水一脸苍白地抱着孩子回来。把孩子递还她时,眼里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惊慌。母亲起疑,可也遍寻不着可疑之处。便忙着解怀喂奶,却见小家伙小嘴嘟着并不饥饿,仔细看去,小嘴角似有奶渍。
那边厢公婆俩躲在一旁叨叨咕咕,自是互相埋怨。
特别是公公,怎么也不相信婆婆的说辞,连给狼送点礼物都不会送,真是蠢到家了。不会就不会,还编排了狼非但不吃娃,还把守在门口看着娃的话来忽悠俺。狼吃娃几乎就是天条,狼还有不吃娃的时候?不吃娃那还叫狼吗?俺长这么大就从没听过狼不吃娃的事儿!明儿个说什俺都不出去了,俺要亲自操刀,把这'泼烦事'(头疼事)解决掉。
第二天,公公一大早就催媳妇早点动身拾秋(捡拾别人收后拉下的谷禾),媳妇满肚狐疑,总觉得这公婆俩没按什么好心眼子,可公婆俩到底肚里装了什么歪歪道儿,自己却总也想不明白。
只是到了后半晌,突觉心慌,忙颠颠跑回来一看,炕上娃没了。再看公婆俩,两人目光躲躲闪闪。母亲再三追问,还是公公胆壮,直言把麻烦丢到了爷庙给狼吃了。
母亲闻言'嗷'一嗓子扑出门去。
公婆见状慌了神:不敢,狼连你也吃咧!
公婆很是担心,狼把媳妇吃了咋办?目前乞讨,拾荒全凴这一主要劳力。狼要把媳妇吃了,不说儿子回来无法交待,单就眼前要逃过荒年,老两口怕是门儿也没有。
一想到媳妇的生存价值,老两口也扑了出去。
母亲疯了一般,一路:我的娃呀!我的娃呀!呼喊着就往'土土爷庙'那儿跑。
洞开的庙门口,果然蹲着一头灰黄色的大狼,这狼见人扑来,竟不惊慌,似乎到了交班时间,只起身歪头朝襁褓看了看,然后安然渡步而去。
母亲跑前抱起襁褓一看,也是大惊失色,娃娃不但安然无恙,还小手拔了一撮灰黄的狼毛正在嬉笑着把玩。
这从小敢把玩狼毛的婴孩就是我的母亲。
瞧瞧,小时候连狼都不怕,都敢拔毛玩耍,我母亲的胆儿有多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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