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四月份的时候,在决定回国与朋友合作之前,与家人相约,到好久没有去的郊野走走。驱车在乡间的公路上,当路边苍翠的松林、碧绿的草场、洁白的羊群从路的两侧飞掠而过的时候,除却这“世界最后一片净土”的国度扑面涌向眼际的那一种畅然的心旷神怡,还常常看见路上倒卧着一只只血肉模糊的小动物。那是被疾驶的汽车撞上的山雉、野鸭,更多的是果子狸。它们虽不再动弹,却都还睁着迷离的眼。
如果说我曾经对此很愕然,那只不过是对新西兰这块土地栖息着这么多的生命而感叹。我知道这些生命曾经跟任何一种生存形态同样鲜活,但因为见得多了,我便已经漠然。
那一年,母亲和父亲从遥远的中国西南来到这里。在陪二老去Rotorua(注:新西兰旅游名城,以火山景观、喷泉和毛利土著文化著称)的路上,母亲不停地叹息,原来她对沿途躺在路旁这些不再附着生命的血肉的顾惜,远远多过她对美丽景色的感叹。妈妈伤感的眼神牵系着我的思维,我突然想到问自己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些果子狸会被撞上?如果它们好好地呆在原来的地方,而不是跨过马路,不是就可以活得好好的吗?
这些小动物问什么要跨越马路,我找不到答案。
有一个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一只带着血痕的果子狸来到我的面前,它幽怨地告诉我说,它之所以想到马路对面去看看,是想知道,那里树上的枝叶是否更肥美,那一边的日出是否更璀璨。
原来这就是答案。
小时候,听过许多故事,故事里讲着或远或近的先人们支离破碎的片断。传说在遥远的明朝洪武年间,燕王朱棣为争夺皇位,向南京政权发动战争,持续四年,杀掠无数。想当时,或杀,或剐,或逃,以至“道路蓁塞.田畴草莽,干村辟荔,魂哭鬼狂”,“东西六七百里,南北近千里,几为丘墟焉”。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的祖先们背井离乡、携家带口从江西仓惶出走,向着人烟稀少的地方奔逃,最后去到了贵州这块在当时尚属蛮荒之地的林海高原。
从那时起,祖先们就在这偏远的山原上,伐杉木做梁,剥木皮当瓦,刀耕种黍,弯弓打猎,一代代繁衍。从那以后,就不再迁徙,即使是在上世纪那个村人们整村整寨饿死的六十年代,族人也没有想到离开那里的山坡江川。
我以为,自己也将汇入先人铸就的这种不变的宿命,在那里出生,在那里生长,也将在那里走向蜡尽烛残。命运曾经将我远送到遥远的南京,然而无形的宿命最后又将我牵引回西南边陲绵延的乌蒙“泥丸”。 (毛泽东在他的《七律-长征》中说的“乌蒙磅薄走泥丸”指的就是这个贵州地方。)
忽然有一天,我告诉人们说,我要走了,我要去遥远的新西兰。人们问,新西兰在哪里,我在空中比划着地球的形状,告诉人们说,在地球的另一端,过了澳大利亚,再往东,再往南。那时的我,仿佛一条游出小溪奔向大河的鲤鱼,仿佛一只挣脱竹笼扑向蓝天的画眉,心情就象凤凰经历了涅槃。
当生活蹂躏着我的命运,让我在得失、取舍的欲海中跌宕起伏,却总也荡不到海的深处,最后被海水挤兑到沙滩岸边,犹如一叶无根的褐色海藻,心中咀嚼的总是失落和黯然。渐渐地,麻痹和疏懒蚕食了驱动我血脉的心叶,每一天我需要用一些毫无意义的小事当作成就来欺骗自己,否则我根本无法面对出国到底是对是错的自我诘问。日子便蜕变成这样一条路径:日复一日,我从日出海面便在上面走着,一直走到夜色阑珊。
离乡去国的日子久了,每次回国,我便被乡里的人们视为某种意义上的“华侨”。当人们用钦羡的眼神和心情询问我日子过得怎么样的时候,我曾经想去告诉人们自己真实生活的那份窘迫。人们总是用不相信的神色看着我:你装什么穷?你再富有我也不会跟你借钱!于是便被不由自主地架在半空,已经由不得去解释,因为无论什么样的解释都是枉然。最难面对的是那些沾亲带故的人们看着我的口袋,
嘴里没说出来却从眼神里充分流露出来的希望我抽出一个个红包的期盼。我仿佛是这么一只果子狸,好不容易跑过马路,却发现马路这边的风景并不如原先遐想的那么灿烂。然而马路对面那些过不来的同类们却以为这只果子狸拣到了撒满遍地的肥硕的松果,充满着艳羡。这只果子狸便犹豫了回到马路原来那一边去的步伐,那马路便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
我在这样的世界里活着。当看到故乡农村跟那里的土地一样赤贫的人们的时候,我仿佛觉得生活在新西兰宛如生活在天堂;当看到自己的亲人都还在失业、困顿的处境中挣扎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时候,这才反观到真正的自己,此时,便会疑窦丛生:难道出国的决定真的是一个明知的决断?如果不是,那么,该如何理解那些举巨债也要扒上集装箱偷渡海外的同胞,一船又一船?
2005年的圣诞,我去到首都惠灵顿城边金色的人工沙滩上漫步,当我倘佯到Te Papa国家博物馆的时候,发现一个展板上,问着跟我的问题几乎完全相同的话句:Why do possums want to cross the road(为什么果子狸想要跨越到马路的另一边)?展板前陈列着一块从高速路上截下来的沥青路面,上面深深地镶着一具果子狸的白骨。我久久地站立在这具白骨前,感受着来自这具白骨冲击着我的心房发生的激荡和震颤。
2009的四月,我决定回国,去与志同道合的人们一起携手同创事业,妻送我到奥克兰机场,正好赶上机场里成群结队走出来许多人。我仿佛看到,这些人里,有着当初跟我一样是要越过马路的果子狸,他们或鲜亮或皱折的衣衫下遮掩着火热的身躯,胸膛里有一颗噗噗跳动的心,头颅上有两只闪烁着激动和渴求的眼。
世事便这么回圈着:每一天,都还会有果子狸为了看新的风景,冒着被疾驶的车流碾过的风险,也要跨过马路,到对面的林子里去,就如同每一天,都还会有人揣着斑斓的梦幻,哪怕被海浪吞噬、被集装箱窒息,也要离开那生他养他的原乡土地,飘摇到未闻未知大洋的彼岸。不同的是,如果发现去到的那个地方并不比自己原先的那块土地更适于生存,每一只越过马路的果子狸还可以回到原来的森林,而有些背井离乡的人儿,
却没有了回到故家乡去的由缘。生活之于他们,就象眼前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的海,即使找得到一艘不漏的船,却再也撑不起一张顺风的帆……
当两位挚友在郑州新郑机场用和她们的容颜一样美丽的鲜花接到了略显疲惫的我,看到我眼神里流露出对这座从未来过的城市的热烈,问我一句:咱郑州怎么样?我回答的是:我又跨回马路这边来了。朋友听不懂,十一岁的“小超人”(我从未谋面却已通过网路结成的忘年至交)也听不明白,我也不知作何解释,便放任自己的目光透过汽车的窗,在飞速向后挪移的马路两侧的景物上盘桓……
2009年6月21日修于中国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