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1991年的故事
唉,我们又要搬家了。我们是指小吴,阿亮和我。三个大男人,被二房东小D赶了出去。
以前,小D和小吴住在一起,小D看当二房东有利可图,他那精明的上海脑袋瓜便盘算起来。他知道,小吴与我和阿亮虽不是朋友,但关係不错。他先甜言蜜语套住小吴,再通过他,说服阿亮和我从别的住处搬过来,合租一间Flat。我们三人都是刚来新西兰不久的懵懂汉,办什麽事都晕头转向,找不到北。而小D是来了一年多的“老前辈”,英语又好,自然他挑头,我们把房租钱交给他,至于他给房东多少就无从知晓。初次相识,大家还客客气气,相敬如宾。不想,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小D忽然下起“逐客令”,限我们三天内搬走。其个中原委,至今我们还搞不清。是有人上了圈套肯出更高价?抑或他又找到刚从国内来的新斩头?
我们请他能否多宽容几天,一个星期?“不行。”小D那张白淨的脸盘直对着我们,斩钉截铁。
“都是老朋友了,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哈!你以为这是在国内?”小D挺直了那精瘦的小身板,居高临下的模样教训我们:“帮帮忙,在新西兰大家只认钞票,没的人讲亲情。你们一定得搬,不然,我就叫员警。”他有语言优势,完全可以做到。
有什麽好说的呢。憋着一口窝囊气,大家急忙散开四处找房。
上天有眼,一日下来,阿亮还真找到一间房,离原来住处不远,转进一条静静的小街就是。
这是一幢宽大,陈旧的老房子。门口有回廊,门内一条近三米宽的走廊直通到底。底部有一扇门与后花园相连。走廊两边便是房间。我们的房间就在左手最后一间。这间可能以前是厅,方方正正,还有内阳台。现在,阳台内设有橱柜,炉灶,水池,显然已改成厨房。水池边有扇小门,也通花园。厨房朝北,阳光透过窗子洒满房间,暖洋洋的。找到这样亮敞的屋子,我们非常满意,暗自庆倖,多亏小D的无情,否则,哪有福分,享受如此舒适的房间?
大家都是单身汉,没有什麽家当。铺盖卷一夹,行李箱一提。转身就走,也没向小D打招呼。
到了新房,用不了多少时间,集体宿舍很快就安顿好。大家共同经历了惨痛被驱逐的命运后,彼此惺惺相惜,十分看重这难得的友情。三个人决定吃大锅饭,小吴天天上班,负责外出採购,阿亮精于厨艺,自荐掌勺。我就会吃,只好洗碗。一切开销账目公开,房租也有房东收据,不必担心谁搞猫腻。大家坦诚相见,日子也就相安无事。
生活总算安稳下来,各人便忙个自的事。眉清目秀的小吴在国内就是职员,来奥克兰找了个大楼清洁管理工作。新瓶装旧酒,仍旧是每天上班。大块头阿亮上海交通大学毕业,人很聪明,小有积蓄,现正忙于申请居留权。而我眼下与热衷于创业的小纪合作,筹备到自由市场摆摊卖家用小电器的事。
日子久了,环境熟悉了,我们自然开始对同一幢房子里的租客伙伴留心起来。
进大门左手第一间,门永远是关着的。也无声响。我们怀疑里面没人。隔壁第二间,也是大门整日紧闭。不过里面经常传出幽婉的小提琴声。那缓慢,悠长的旋律,如泣如诉。似乎表述着演奏者的哀怨。据阿亮侦查,里面住的是一位原音乐学院的女大学生。
“你没见那辆BMW吗?”阿亮提醒道。对,我想起来,时常有一辆银灰色锃亮的BMW高级轿车停在我们老房子的面前。“那是她妈妈的。”阿亮洋洋得意。不错,我在走廊里也看到过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服装高雅入时,皮肤白皙细嫩。待人和蔼可亲,彬彬有礼。只不过她站在那里,和周围肮髒的环境十分不协调。
“你别乱猜。”我说。
“我和她妈妈谈过。女儿精神受刺激。不肯回家。只好妈妈来看她。”阿亮那点大学生英语水准,我相信他是能打听到的。
可怜的孩子,什麽事让你伤感得象我们的林黛玉似的?直到我搬离这所房子,也没见她跨出房门一步。
女大学生的对门,住着一个中国年轻人。蜡黄的脸,老旧眼镜,稻草般的乱髮,不修边幅。说他不是大陆来的人都难。头次见面刚想打招呼,他却直视前方,旁若无人地擦肩而过。留下我一脸的尴尬加一头雾水。以后再见面,他总是用警惕,提防的眼光扫我们一下,从不开口。直到有一次他忘了关洗衣房的水龙头。大水几乎淹到地毯。要不是我们及时帮忙,他出血赔钱的事儿是肯定的了。这次他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邀我们到他屋里坐坐。原来他是国家公派大学生。在Hamilton的Waikato大学就读。据中新双方协议,公派生不得移民。偏偏他想移民。于是他弃学偷偷跑到奥克兰,情愿过着东躲西藏担惊受怕的日子。这样的选择,我们不想给他扣大帽子。只好表示理解,劝他耐心等机会。没想几句简单安慰话,竟感动得他眼圈红红,差点哭出声来。
没过多久,他又悄悄地消失了。据说他去了南非,移民有没有成功,就不知道了。
那个房间空了下来。空对着走廊另一边紧闭的房门和门内依然忧伤的小提琴声。
在我们斜对过住着个单身汉,叫西蒙。猜不出他是哪一族的人。黑卷短髮,鹰勾鼻凹眼睛,黝黑的皮肤,粗糙得让我立刻想起老残游记里一句话:“一脸的风乾福橘皮“。此人嘻嘻哈哈,待我们一见如故。什麽事都愿意和你谈,毫无顾忌。只要他出现,走廊里定然会有他那爽朗的笑声回荡。他的门永远敞开着,看得见里面没有床,只有地铺。
花园的一角有座Sleep out。里面住着一个毛利女人,叫苏珊。三四十岁,不胖不瘦,衣着朴素,举止得当。脸上永远挂着微笑。每当她见到我们,总是有礼貌地打一下招呼。
看来邻居们还算友好,大家和平相处,日子也还舒心。唯有那伤感的小提琴声,时常飘游在走廊之中,令人心里寒丝丝的,总觉得有点不对味儿。
一天晚上,与朋友聊天,喝多了茶水。半夜被尿急惊醒,赶忙起身出门直奔卫生间。走廊上灯光昏暗,迷迷煳煳几乎和一妇人撞个满怀。那妇人长髮披肩,浓妆豔抹,面无表情。一身黑色蕾丝连衫裙,鬼魂般地径直朝前走,毫不理会我。而我惊吓之馀,似乎感到面熟。啊----!那不是西蒙?!
第二天,我从小纪那儿回来。透过厨房窗看见一辆警车停在花园里。再一探头,有几个员警在西蒙房间里翻箱倒柜,寻找着什麽。西蒙坐在地铺上,两手环抱胸前,双脚不时来回搓着,摇头晃脑,若无其事地与身旁员警谈笑风生。看样子似乎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处境。两三个小时过后,员警一无所获。空手撤离了西蒙住所。
我心神不定地不断窥视对门。这回西蒙把门关上,也不出来。他干了什麽事?惹得员警上门搜查?他是什麽人?深更半夜搞成那种扮相?连串的疑问画面,象悬念电影故事镜头似的来回闪现。越想越紧张,
长这麽大头一回见员警上门抄家。
快到晚饭时,阿亮回来。我把白天发生的事连带昨晚的事告诉他。喜欢八卦的大块头,扔下菜刀,回身越过花园,鑽进了毛利女人的小屋。一顿速食的时光,阿亮神色严肃地转回厨房。
“没错,你说的是真的。西蒙晚上在‘K‘路桥上拉客,和别的Gay抢货。人家不甘心,告他卖毒品。“大块头一边切菜一边对我说:”苏珊瞧不起西蒙,挖苦他只能做一些偷鸡摸狗的小事。“
晚饭后,苏珊到我们这里串门。閒聊中自然谈起西蒙。果然苏珊脸上浮现出轻蔑神态。
“那个傻瓜做不了大事。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说毕,苏珊从口袋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塑胶袋,用手指轻轻提着。塑胶袋的底部装着一些不明物,象被碾碎的茶叶,浅浅灰绿色。
“认识它吗?”苏珊带有神秘的口气问道。我们面面相觑,摇摇头。
“这就是大麻。”苏珊得意地说。“别看它少,你们谁能弄到这麽多,我给你们两百新币。”
空气一下僵住了,三个人大气不敢出,瞪圆眼睛盯着那小小的塑胶袋。须臾,不约而同拨浪鼓似地拼命摇头。心想,我的妈呀!先别说有没有,谁敢哪!
苏珊微笑着收起塑胶袋,起身告辞。
一个晚上我们心事重重。很少说话,各干各的事。整幢房子出奇的静。
夜里我做了一个怪梦。梦见西蒙带了一帮员警,闯进我们房间,硬说我们偷了女大学生的小提琴。要搜查。我急了,和他们争辩起来。正在相互推搡之中,忽然听见小提琴声响起,我急忙循声望去,一睁眼,醒了过来。果然,有那真实的小提琴声随着早晨的阳光穿进了我们的房间。
起床后,我请阿亮一道去小纪那里。指导我们如何修整小电器。师徒们一通忙碌,不觉到了下午四五点钟,两人才收工返回住所。到了家门口,先绕道去花园。收起晾了一整天的衣服,再准备从厨房后门进屋。不料后门没锁,是虚掩着的。推门跨进厨房,一串鲜红的血点赫然滴溅在地板上。再进房间我们俩愣住了。屋内一片狼藉。三人的行李箱全被打开,里面的衣物象被饥饿的虎狼掏肠扯肚似地拉了出来。粗暴地随手乱扔。三张床的床垫也被掀翻,横七竖八歪在一边。被子被单血迹斑斑揉搓成一团,摊在地上。书本小杂物零散一地。原先空空的地毯被这些堆弃物铺满,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曾是摆置有序的房间变得面目全非,就象被一帮醉鬼迷魂中打了场溷仗。翻腾得既恐怖又陌生。
“怎麽回事?”小吴下班回来,见此情景,也吓了一跳。
“一定有人撬锁,破门而入,还划破了手。”我分析道。“咱们报警吧。”
很快,警车闪着灯来了。四个员警进门不用吩咐,熟练地分头在门,窗,物具上收集指纹,取样,拍照。其中一位警官放下照相机,掏出小本子,笑容可掬地问我们少了什麽东西?
我们早已查过,阿亮少了个四百新元的随身听,小吴丢了架傻瓜照相机,我最幸运,只有充电器不见了。
“有没有丢现金?”警官一边问,一边记。
我们摇摇头。三个都是穷光蛋。哪里有现金?
“有没有保险?”
我们又摇摇头。警官撇撇嘴耸耸肩。没再说什麽。
员警们按程式做完后,客客气气离开了。就留下惊魂未定的我们,呆立在凌乱的房间中,默默地审视着被单上殷红的血迹。。。。。。
天已黑了下来,厨房的灯还关着。
忽然,那轻吟的小提琴声响起,透过紧闭的房门幽幽飘来,冷冷地渗进我的心。我不禁打一冷颤,转脸看看伙伴们。他们也用同样的眼光看着我。不用说,大家都在想一个问题----唉,看来我们又要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