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与初冬,本无明显的界分,只是细看枝头的红叶,红到熟赭般深色,又见它们在那朔风中楚楚可怜地摇曳,仿佛即刻要飘落,你便可知晓,冬天果真来临了。纽西兰的草木过冬,看不到英伦那种萧索落寞的悲凉。反倒是因为夜晚多了些霜露雨雪的滋润,加上那阳光的抚照,反显出绿地更绿,青山更青。连日来北岛降雪,拣了这难得的晴天,开着红色的「小福特」就往东部进发。
派罗瓦(Paeroa)和怀希(Waihi)两镇之间的卡朗加哈凯峡谷(karangahake Gorge),古木参天、荫可蔽日,石壁陡峭,激流怒涌。晴时阳光不至,极为幽暗,降雨时愈见风紧雨急,似有神哭鬼号,毛利土著自古视此为神灵驻留的圣地,施以神咒禁令阻遏外人进入。十九世纪偏偏就在此地发现了品位极高的金矿,毛利神灵看守的可能就是这些埋藏于地下的宝藏了。
这里的金矿石,是农夫约书亚(Joshua Thorp)一八六零年间随毛利人行经峡谷所发现的。尽管喜讯不胫而走,但本地土著拒绝任何开放土地的谈判。在总督詹姆斯‧麦克凯(James Mackay)斡旋下,终获毛利人首肯立下契约。一八七五年三月三日上午十点,在派罗阿(Paeroa)等候已久的数百名淘金者,手执超过八百份淘金许可证,欢呼着涌入该地区,越过河流,爬上高山,各自划定地盘淘金。但不稳定的地形令淘金变得很危险,
此外虽然掘到了许多金矿石,却很难粉碎及提取黄金。许多淘金者退出移往怀蒂拷里(Waitekauri)、怀希(Waihi)和蒂‧阿罗哈(Te Aroha)寻找好运气。
一八八五年,大型金矿公司如伍德斯托克(Woodstock)等先后介入,采用机械与冶炼技术取代个体手工采掘,由于技术上的原因,始终无法顺利提取黄金,令投下巨资者十分失望。
一八九四年,引进氰化工艺冶炼黄金后,卡朗加哈凯峡谷产金倍增,矿场与冶炼工厂不断增加扩建,繁盛一时。一九一五年起,卡朗加哈凯峡谷黄金产量骤降,一九二零年矿场相继关闭,房屋地产价格大跌,当地人口减少至百人左右,学校只有不到二十名学生,令许多以此为家的矿工为之心碎。直至一九五二年最后一座维多利亚矿场关闭,卡朗加哈凯峡谷的黄金历史始告结束。只留下许多巨大的碎石机残骸与废墟,静卧在萋萋荒草中。
穿越峡谷的二号国道盘旋弯曲,许多游客与本地Kiwi在满足于驾车的惊险刺激,赞叹深谷激流景致之美的同时,往往错过了这里丰富而有趣的黄金历史。我戴着安全帽尾随詹森进入维多利亚金矿的坑道,一百多年前斧凿镐挖的印痕,清晰可辨,这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告诉我,当年他的父亲就在这里挖矿。用电筒照射着坑道里保留的金矿石,詹森指给我看那上面的一脉脉黄金,甚至在砌窑的砖块上,都闪烁着金光。
由变电站改建成的小博物馆里,保存着金矿的许多图片,甚至还有一丝不苟的设计图纸,这些巨大的厂房与设备冶炼出的锭锭金银,曾源源运往英国。詹森絮叨着金矿的盛衰,讲述奥希尼穆里河(Ohinemuri River)的清浊,他颤抖的手摇动碎石机,「呯」的一声巨响,如拳头般大的顽石,顷刻化为粉未。詹森调皮地眨眨眼睛说﹕「啊,幸亏没把手指放在里面!」
走在卡朗加哈凯步道上,可以隐约见到青草下面的路轨,它一直将你引向老铁路隧道,穿山而过的隧道长达一公里,前面的毛利大妈有意放慢脚步,友善地用电筒帮忙引路,不时回过头来提醒我们注意足下有积水的坑洼。
步道有时从半山腰逐渐下降到湍急的奥希尼穆里河(Ohinemuri River)边,几乎探足可触及那些水中的石砾,奔腾的河水在石块上激迸出白色的水花,偶尔可见几片红叶随波漂逝。在凛冽的寒风中溯流而上,不能不想起一段毛利人爱情传奇。
有位美丽的泰奴伊族(tainui)毛利少女上山采集食物,当她回家时却发现自己的村寨(Pa)已被敌人攻击与捣毁,胆颤心惊的少女逃到山洞受到一位毛利青年的保护。后来少女的族人又回到原处重建村寨,并且寻回藏身山洞的少女。这令深爱上这位少女的毛利青年十分悲伤,游入河中永远没有再回来。
从此毛利人给了这条河一个名字﹕「Ohinemuri」意为「Where-the-girl-left –behind」。如果可以的话,很希望把这条河叫做﹕「痴情河」。
蓝天下水清如许,本以为必定无鱼,岂料在桥上遇见一位渔夫望着河水,手提钓竿却不甩钩,好奇问之,他笑答「要见到鱼才行呀!」
「有鱼吗?」
「当然,我在这里常常钓到鳟鱼。」
也望着那清可见底卵石历历可数的河水,却久久不见有鱼﹔渔夫仍耐心地望着。风吹拂着岸边黄了的垂柳,几只白鸭款款摇摆着穿过草地,向远处红顶的农舍走去。一层轻烟似的紫气,笼罩着远山,像有位高明的风景画家,用色透明,笔触轻扫,把群峰推远再推远。
撇下渔夫在那桥上耐心地守候鱼儿上钩,我和内子走进路边的老店,要来两杯香浓的热巧克力,傍着火炉伸展铅般沉重的两腿,继续「水至清」究竟「无鱼」还是「有鱼」的哲理思辩。
店中柔柔响着舒伯特的「鳟鱼之歌」,「水流」音型的钢琴伴奏,仿佛弹出奥希尼穆里河的欢快水声,宏厚的男中音唱道﹕「明亮的小河里面,有鳟鱼慢慢游,快活的游来游去,像飞箭一模样。我站在小河河岸,静静的朝它望。在清澈的河水里面,他游的多欢畅。
那渔夫带着钓竿,也站在河岸旁,冷酷的看着河水想把鱼儿钓上。我暗中这样期望,要河水又清又亮,他别想用那鱼钩把小鱼钓上。 」
透过蕾丝窗帘望见桥上的渔夫忽然忙碌着,又清又亮的河水中,果真有鱼儿游来上钩了吗? !
此刻,风从峡谷中来,把带四星与米字的国旗,吹得猎猎有声。日已西斜,幢幢山影,潺潺河水,渐入暮色之中。遍寻不见渔夫踪影,许是早已拎了那尾活蹦乱跳的鳟鱼,急急回家去泡制盘中餐矣。
除了依依难舍谷中佳景,还着实替那尾可怜的鱼惋惜……
它从今以后不能在水中快活地游来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