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兰的秋天来了。我的思绪乘着秋风,乘着秋天的落叶,来到了我的故乡,来到了六十多年以前,来到了母亲的怀抱中。
我出生在日本占领时期的1942年底。我记事时,已经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的时候了。一点也不假,人们那个高兴劲。没有了战争,过上了和平、安定的生活。47年土改,父亲是贫农,又分得了两亩多地。区上的干部常去村里,也常到我家。他们真好,到家就帮着干活,放下桌子就吃饭,俨然就是一家人。有这样的官员,有这样的政府,农民们高兴,放心,而国家,还有农民,也一定都有光明的未来。
父亲是家里的当家人,他明白他肩头上的责任,一种对于家庭的,更是对于我还有弟弟的沉甸甸的责任。于是,父亲成了村上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最勤劳也最节俭的人。我们的地里,永远长着村里最好的庄稼;在村边,我们家永远有最大的柴草垜,有最大的粪堆…….
作为配角的母亲,付出了比父亲更多的辛劳。除在农忙季节帮父亲干农活外,平日的一日三餐,喂养牛、猪、鸡,一家人的衣服,等等,这些都是母亲要做的。生在今天的人,一定想不到这些事的艰辛:吃饭需从碾米、磨面做起;喂养牛、猪需从打草做起。最辛苦的却是一家人的衣服了,这做衣服要从纺线开始。每天晚上,等一家人吃完晚饭,刷锅洗碗,并全部上炕睡下之后,母亲纺线的时间才刚刚开始。就在我睡觉的炕头,架上她的小纺车,点上一盏小油灯,伴着我轻微的鼾声,小纺车也就吱扭吱扭地响了起来。那时母亲连煤油灯都舍不得点,点得是一种棉籽油的灯,十分昏暗。就是在这十分昏暗的灯下,每次从棉卷抽出约半米长的细线,然后把着纺车的手柄,旋转约十几圈,这半米长的线才算纺成,之后把它缠到线缍子上去。然后再拉线,再摇十几圈,纺出另外的半米。不知要摇多少下,才能纺出一个像拳头大小的线缍。之后卸下来,再纺下一个线缍。母亲就这样,纺呀纺,一直纺到深夜,一直纺到黎明。就这样,纺了一天又一天,纺了一月又一月。直到攒够了足够的线缍,之后把线缍卖掉,换成布。然后再经母亲裁剪,再在那盏昏暗的油灯下,一针一线,缝成衣服。这一件一件衣服,有母亲的多少心血,至今难以忘怀。
母亲养着十来只鸡,这是家里日常花销的主要来源。每天清晨,母亲都要摸一摸鸡屁股,看看哪一只鸡当天会下蛋,之后要把这只鸡圈到家里。要是不小心让哪只鸡把蛋下到外面,母亲要心疼好一阵子。鸡还有狐狸、黄鼠狼等天敌,每天晚上,母亲都必须把鸡窝堵得结结实实。尽管如此,鸡被叼走的事还是时有发生。每有此事,母亲总是难过好多天。每隔十天半月,等鸡蛋积攒了一定的数量,母亲就提着竹篮去赶交河集,在集上卖掉鸡蛋,顺便买些日用品回来。每次赶集,母亲都要给我和妹妹买5分钱的花生。那时物价便宜,5分钱大约可以买到一斤花生。当估计到母亲快回来的时候,我总是领着妹妹走出村子,到去交河的路上接母亲,为的是早一会儿得到梦寐以求的花生。
那段时间,父母的生活是何等的艰苦,但他们的心是甜的,因为他们对未来有憧憬,有梦想。土改后没几年,父亲就又买了二亩多地。当时我还小,虽不大懂事,但也知道为买这二亩多地,父亲是怎样地一天到晚苦干,母亲又是怎样地拼命节俭,这样才能不断地一点一点地积累,并最终凑足了买地的钱。记得地契刚刚拿到手的时候,父母那个高兴劲儿,白纸黑字,上面盖着人民政府的鲜红的方形大印,父母看了又看,在上面摸了又模。然而历史却向父母,也向全国所有的农民,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几年之后,全国的农民都“自愿”地走上了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道路。父母也“自愿”地把全部土地,包括原有的,土改分到的,还有后来买的,统统交了出来。失去土地后的好长时间,父母还经常打开专门盛地契的小盒,拿出地契,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毕竟是他们的心血,毕竟心有不舍。那些地契,承载着父母的全部希望,承载着父母对未来的憧憬,承载着父母亲对于我和弟弟的全部责任…….对着地契,对着地契上那颗鲜红的人民政府的大印,他们摇头,他们叹息,他们迷惘,他们不解。我没有继承那些地,但我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父母疼爱我和弟弟的那颗心,我知道,父母为土地所付出的一切辛劳,都是为了我和弟弟。
合作化以后母亲更辛苦了。家务事是少不了的,还必须常年每天下地干庄稼活,去名副其实地落实被吹得震天响的“半边天”的豪言。其实这也并非全是由于政治的驱使,处于自家利益的考虑,母亲也必须每日下地干活。因为母亲干这一天,可以挣到大约8分工分。可别小看这8分工分,秋后分红可以分到1—2斤甚至更多的玉米。并且在地里干活并不累,农民在地里干活也就是干一小会儿,便坐在地头聊天,等到傍晚收拾家伙回家。那年代,善良的农民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了土地,没有了牲畜,没有了农具,无奈之下,“磨洋工”成了他们唯一的手段。
后来,政治是越玩越玄,成立了人民公社,据说那是通往天堂的路。之后大跃进,大丰收,粮食亩产“万斤”,“十万斤”,之后全村吃大锅饭。这场热热闹闹的大戏,没演多久就演不下去了。在看到粮食实在不多,根本维持不到来年的时候,英明的领导们在关键的时候,还真地“英明”了一把,把剩余的不多的粮食分给农户,任他们回家自生自灭。
那时我已经升学到了天津,60年春节,学校不让任何一个农村的学生回家。在最艰苦的日子里,母亲勇敢地扛起了一家人生命的重担。母亲经过仔细地计算,做了精心的安排,以便能用这点不多的粮食,维持住全家人的生命。看到脸上已经是皮包着骨头,然而两条腿却肿得老粗的父亲,年幼的妹妹和弟弟,其担子之重,可想而知。才6岁的弟弟十分懂事,在饥饿面前,两眼满含着泪水,硬是咬着牙不喊饿也不要吃的,饭桌上,也从不伸出他的小手去取食物。那每一顿饭,都是撕心裂肺的疼又伴着撕心裂肺的爱,嚼着的是食物,咽下去的是泪水。就这样,一家人共同分担着食物,也共同分担着饥饿。正是由于母亲的坚强和博大,一家人相互扶持着,从死亡的边沿上走了过来。这期间,不用说,母亲的肩头扛着巨大的责任,也扛着巨大的爱。母亲每餐舀多少米下锅,到把米煮熟,之后分配到每个人的手中,是理智的考验,是意志的考验,更是大爱的考验。
困难时期过后,经过刘少奇、邓小平这些走资派治理、整顿,农村情况已是大大好转。65年秋,我大学毕业留在天津。当我拿到第一个46元的月工资时,我知道,我反哺双亲的时机到了。那时,我已与我的女友,即我现在的太太确立了关系,我还要与她规划我们的未来。经与女友商议,我每月给父母寄10元钱。两年后,我的月工资涨到56元,因为我已结婚并很快生下我的女儿和儿子,我给父母的10元钱就没增加,也没减少。父母总是觉得这10元钱已是够多的了,父母从来
不向我要钱,相反总是说我在城里花销大让我少寄些钱给他们。就这样,父母的日子好多了,一家人平安、快乐、和睦,妹妹出嫁了,弟弟长大了……
再到后来,文革开始了。至今人们总把文革说得多么多么的糟,多么多么的乱。其实也不尽然,糟、乱只是在城市,在领导层。那阵儿,伟大领袖太忙了,你想想,刘少奇、邓小平、周恩来、林彪,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伟大领袖必须要精心策划,去一个一个收拾他们;还有大民主、大串联、造反、夺权、清理阶级队伍、干部下放、上山下乡,这一幕一幕荒唐而滑稽的历史大戏,伟大领袖也必须亲自策划、导演,那里还有闲心去管农村那些屁事?也因此,农民们却有幸度过了基本上风平浪静的10年。只是要时不时地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能走资本主义。虽然穷得当当响,但还不至于饿肚子。比起总在战战兢兢中过日子,担心不知何时,就会被人家砸烂狗头要强得多了。
就在四人帮刚刚倒台不久,才59岁的父亲因病去世了。这是母亲在她的人生道路上受到的最沉重的打击。在我们兄弟的簇拥下,母亲总算走出了阴影。后来,邓小平搞改革开放,我们兄弟的情况越来越好。不用说,母亲的境遇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后来,我退休后来到新西兰。现在母亲在原籍与弟弟生活在一起。弟弟心细,照顾母亲无微不至,弟妹也十分贤惠。我也几次回去看望母亲,更经常有越洋电话向母亲请安。
我知道我在母亲心中的分量。在母亲的心中,我是何等的可爱,那几个我儿时的经典故事,母亲牢记在心头,说了一遍又一遍,说了一年又一年。每次隔洋电话,母亲对我那一连串的叮咛,你要这样,你要那样,别冷着,别热着,那一句一句沉甸甸的叮咛,撞击着我的心扉。每次我回国看望母亲,母亲那个高兴劲儿。而当我返回新西兰时,母亲送我到街头,总是装作很轻松的样子,可我知道,母亲的心并不轻松。每当车子走得稍远,我从车子的窗子向后看,总是见到母亲又撩起了她的衣角,擦她的眼睛。我知道母亲在流泪,母亲的心在流泪……
我敬重在儿子背上刺字的岳母,我也敬重“择邻处”,“断机杼”的孟母,但我同样敬重那些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母亲。我以为,世上所有的母亲都是伟大的。这伟大出于母亲的本能,出于原始,出自内心,因此也更加真挚,更加圣洁,更加博大,更加感人。母亲的爱无边无际,无处不在:她存在于母亲的眼神里; 存在于母亲的一个亲吻,一个拥抱里; 存在于母亲的一句关切的问询里,一句不放心的叮咛里; 存在于日常生活的点滴小事里; 母亲的爱融进了一粥一饭里; 缝进了一针一线里……
子女对母亲的爱是溪流,而母亲的爱却是宽广的海洋。在母亲节到来之际,一篇小文,寄上我对母亲的思念,也让我对母亲爱的溪流,在我的心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