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媚的阳光下,我懒散地靠坐在人行道边的排椅上。对面矗立着一幅商家推销母亲节商品的巨型广告,画中满头银发的老妇人露着标准的慈祥微笑,瞇缝着眼睛看着我。我忽然象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有点抗拒地与她对视。因为此刻在我脑海里浮现出了另一个画面,一个我终身难忘的画面:在雾雾蒙蒙透着黄的天空下,广漠苍凉的灰黄色荒野中.没有一丝绿。空气闷闷的,潮潮的。一条泥泞的沟渠通往天边。我母亲一身黑灰色的棉制服,伫立在渠边,定定地看着我.脸上努力装演着平静,和祥.可那双倔强的眼睛,一双阅世颇多的眼睛。却强忍着泪水,泛起了红.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妈妈的哭.
那是命运叵测的年代----文化大革命时期.不知什么原因中央直属机关部委均下放到全国各地的农场.我父母随单位被发到河南罗山县.北京的家就留下了我和妹妹,弟弟三人.我是大学生,住在学校,一心扑腾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十一岁的弟弟就交给比他大两岁的妹妹照顾.妹妹尽心尽责。她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教弟弟做饭.告诉他最好吃最容易做的菜就是炒酱油.
那一年,我出差,路过河南.便请假从信阳下车,兴冲冲直奔罗山探望我父母.罗山是个不南不北的地方.土地是黄的,天却总是灰蒙蒙湿漉漉的.弄得黄土地一天到晚粘粘巴巴,走起路来十分困难.我在农场住了三天,却很少见到父母.他们一直起早贪黑地干活.早上我醒来他们已不知去向.晚上天黑了才见他们一身泥巴,疲惫地回家.他们不让我跟他们去田里,也不告诉我他们在干什么.宿舍里没有电,一家就在小油灯旁吃团圆饭.从饭后到睡前是我们暂短交谈的时间.我一边洗漱一边讲弟弟,妹妹的事.还把炒酱油当笑话说.妈妈听了抬起头,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一边。爸爸瞪我一眼:"当哥哥的怎好意思说这个!"我摆出很成熟的样子,辩解道:"学院运动忙,工宣队又不让我们回家.听说我们也要下放到外地."父母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三天很快过去,我急着要回北京.当我理东西的时候,父亲在我的背后站了一会儿,然后无声息地走了。母亲送我去县城.一路上东拉西扯地说些闲话,她似乎有意回避着什么.后来我才醒悟过来,她没有提到妹妹和弟弟.
蹒蹒跚跚地走了快一个小时.我停下来劝母亲不要再送了.她呆在那里嘴里嗯嗯着.我转身走了几步,回头,就看到了本文开头的画面.老实说,当我看到妈妈的表情时,撞击我心灵的不是离别的悲情,而是吃惊和意外。我并不以为这样的分离有什么可牵肠。似乎一切都在常理中。但那孤单的身影和一双泛红的眼睛,还是强烈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再也没有消退。
我不敢再回头,直直地走了下去.背部似乎感到一股灼热的东西在灸烧着.
到了县城,搭上一部去信阳的货车.车斗内男男女女就我孤身一人.回头看看渐远的县城.眼泪莫名其妙地夺眶而出.我没有去擦它,任其流淌,并让寒风慢慢吹干。。。。
十年后,我在上海结婚养女.父母想念三岁的孙女.要托振山叔从上海带回北京.振山叔是看着我从小长大的工友.自然放心.女儿听说要去北京,兴奋地两眼发光.上得火车便转眼不见了.直到火车开动,也没见她半个影子.妻子和我焦急地向车厢内张望,期望女儿的小脑袋会探出窗口.无奈,火车走远了,一切都没发生.看着妻子惆怅,失落的背影.我也不禁担心起来.小家伙是不是在火车上跑丢了?有振山叔这样的人陪伴,应该不会.瞧她那疯的样子,要是半路下车又忘了上车,被遗弃在某个车站,怎么办?这小毛头睡觉历来不老实,万一从卧铺上摔下来,怎么办?还有。。。。各种想不到的可能,都编成了真实的故事.在我脑海里一一闪过.越想心越悬起.顿时没了着落.真有点后悔让她去北京.
出了车站.夜幕早已降临。我懵懵地上了公交车,望着窗外漆黑的街景.看着看着,十年前,我母亲的那双红红的眼睛,渐渐真真实实地浮现在我的面前,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