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广州返纽后,几乎每天都致电独居广州家中的妈咪。她已患了老年痴呆。那天下午,她在保姆搀扶下接听电话,我刚叫了一声「妈咪!」话筒那端就传来哭号,听上去极哀伤。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再叫「妈咪」、「妈咪」。泪水不住地掉下来,母子俩在电话两端隔着万里江山流泪痛哭。母亲节的问候没能说出口,反倒惹出几许悲恸。
在家中历经劫难残存下来的老照片上看到,在秦皇岛时的妈咪,手里抱着刚满百日的我。她漂亮温柔,穿着一身苏格兰绒做的旗袍,烫了张爱玲式的头发,两侧夸张地卷翘着。脸上有着那个年代男女少不了的惇厚腼腆,不像已为人母的少妇,只像个早熟的大姑娘。
从她生我育我,到我搀扶照顾她,这段母子缘弹指经已六十余载。从当年到如今,妈咪总是像在秦皇岛照的相片里那样,恬静地倚在青砖古屋门边,不经意地显露另一个时代的流风余韵。任凭生活的风霜磨蚀、革命的狂澜翻卷,她总是用那双澄澈的明眸,善意望着这个残酷苛待她的人世。
父亲蒙冤入狱后,妈咪带着我和姐姐靠典当维持家计,还坚持让我们上好的学校。她曾经是上一世纪五十年代广州市妇女开办家庭工业的「标兵」,出钱出地方,带着几个妇女,在我们家中两个房间里办起玻璃厂。这个厂后来有差不多二十人参加,还引来报社釆访与市领导参观。妈咪先去学会烧制玻璃的手艺,再回来手把手教会各人,从烧制「陈李济药厂」的药瓶开始,到能加工形状复杂的实验试管。
妈咪除去紧身旗袍换上宽大的工作服,在蓝焰呼呼的喷灯前聚精会神加热玻璃管再扭弯,有时要到晚上九点多,才来照顾我和姐姐的晚饭。
厂子的生意越来越好,有个刁顽的徒弟学会了技术,也摸到了进货与销售的门路,勾搭上街道委员会的主任,籍口妈咪成份不好背景复杂,要保护街道工业,一夜间拉走大部份人马与设备。第二天一早,我看到妈咪默默打扫着空荡荡的房间,和两个忠心的徒弟相拥而泣。
办厂梦破,妈咪又去学中文打字,当年在广州又是走在前面的一批。技术是过关了,政治审查没通过,试用了两周被退回来,为当干部特意剪的齐耳短发,也白剪了。
后来她只好和徒弟到乡镇去办厂,辗转在粤北、粤东一带,除了办厂,她还教村童识字。不时寄火车票来,让我去看她。在山村里我受的欢迎和款待,足见妈咪和当地村民的感情挚深。
文革开始,妈咪和小妹被遣送至粤北深山一个小村,一待就是几年。没水没电的夜晚,寒风从门窗缝隙里吹进来,她和小妹相拥而眠,不知何年何月可以返回广州家中。
一家五口拆散在四个不同的地方,二十多岁的我亦难幸免被关进「牛棚」,接受「革命群众」批判斗争。常言道「士可杀,不可辱。」当时不仅是让别人来侮辱我,还强迫我自已侮辱自已,写批判交代材料,深挖狠批灵魂深处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然后还要在大会上念出来。后来我才恍然悟彻,这种自辱,是摧毁个人信念与尊严的一种手段,它迫使人们不敢独立思考,不敢讲真话。它像一根可怕的铁棍,敲断了我们的脊梁!
自尊心极强的我,实难忍受这等人格侮辱与心灵摧残,渐萌死念。偷偷致信妈咪,透露了我以死抗争的想法。
记得那天刚好是我生日,妈咪托病从粤北回到广州,做了一碗寿面,里面放了两只从山村带回的鸡蛋,送来「牛棚」给我。恰巧值班的看守,平日就很同情我,虽未准母子相见,却网开一面让我吃了这碗面,并偷偷转交给我一包东西,里面有妈咪手做的一件上衣,还有一封信。
在山风呼啸的寒夜,妈咪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为我缝衣,以板凳为桌,写了这封信,她勉励我要活下去,因为前面的路还很长……为了彼此的生命安全,她不能写更多,但「活着,就会有希望。」这句话,真救了我。
至今还记得一边吃寿面,眼泪一边落在面汤里的情景,阴森的囚笼里横躺着七、八个木然的难友,被鸡蛋香味撩起食欲,不安地辗转反侧。拥着妈咪手做的衣服,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一针针密密缝的场景。
记得妈咪家乡江浙一带有此遗俗,为出门游子缝衣,针脚愈密,其归期亦愈近。她盼儿早获自由的心意,为儿算是真切地领受到了。
「十年一觉文革梦」,改革开放初始,我就拜别双亲,举家出洋,瞬经卅载。这三十年妈咪是怎么过的,断不能以吃喝穿住为准而言生活改善。只知道她每天弹琴唱歌,父亲为病魔所缠十多年间,她弹琴唱歌﹔生活中有喜有悲,她弹琴唱歌﹔思念远方儿女了,她弹琴唱歌……直到前年父亲辞世,她还是弹琴唱歌,一曲「可爱的家」,在妈咪的琴声下,由我和姐姐妹妹唱出,那是我们献给妈咪的歌。
一直后悔没把当年妈咪缝的衣服带在身边,作为一件可寄托念想的信物,保存下来。但她那句「活着,就会有希望。」的话,我是记住的了。还有她在昏黄灯下手缝的那些密密的针脚,慈母盼儿早归的心意,我也不会忘却。
虽知道妈咪不能再讲电话,如许清澈的明眸业已浑浊呆滞,我还是拿起电话,告诉妈咪,为儿的有多想她爱她!那边的保姆把话筒贴近她的耳朵,我的话传过去了,话筒那端却没有反应,只听到几声喘息,从缓慢逐渐变得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