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停时续的秋雨,终于住了。铅灰色的云也散去了,露出那蓝得醉眼的天。沙龙聚会又换了一家客厅,门铃响个不停,来了这许多的人,挟着画和照片,拎着提琴乐谱。有的还是初见,握住对方的手相视,原来彼此神交已久。
满植花草的后院,成了临时的大客厅,满满坐了几十人。琴棋书画,各得其乐。立在那尚未茁壮然而树荫初成的杉树下,或坐在芳郁清香的沙龙客厅一角,都不由记起一千二百多年前的白居易,他在浔阳江头送客,听罢一曲琵琶,竟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慨叹,商女悲恻的琴音,甚至令这位江州司马的青衫为泪所湿。由此亦可见作为一位诗人内心知已难寻的孤独。
在那个年代,文人骚客的佳作,能得官贾相助刻印成册者,寥寥无几。有的要塞入瓶内漂放溪流河水之中,或题在驿店酒馆庙宇粉壁上,期盼得人赏读唱和。去探望一个文友,往往舟车劳顿,大费周章。甚至上山寻访一位隐者,也要「绝顶一茅茨,直上三十里。」光爬山就得大半天,不巧隐者「钓秋水」或「巾柴车」去了,「扣关无僮仆」,只能窥望一下屋内的案几与古琴,遗憾地下山来。所以古人分手送别的诗,写得特别悲怆,皆因为彼此相知「别时容易见时难」。
不过古代文人的相敬相惜,重情重义,却令人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之叹!云间一雁,秋林一叶,都能唤起睹物思人、感时悲命之想,这种文人情怀,今不多见矣。
科技文明时代,人们不必为盼音讯候良友望穿秋水。拿起电话,捺下键盘,实时可与万里之外任何人交流沟通,分享图画文章。时空的距离大大缩短,即便合下到南岛「钓秋水」去,北岛的朋友打3G手机立刻能找到你,并且能在银屏上捡视你的鱼获。打好一篇文章发去报刊,明日即能见报,容公众传阅诵读。即便出书,也并非登天难事,集稿、排版、校对、付印,三五数月便可成书。
不过也有人在感叹,现代社会的功利欲望与政治歧见,使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沟堑日深。我们不再彼此相信与相爱,对他人的猜妒疑忌,对他人的仇怨敌视,使我们心灵空间愈来愈浅窄,情感天地愈来愈狭小。
在奥克兰的这个沙龙,也许可以尝试,拓展彼此的心灵空间,开放彼此的情感天地,多少寻回一点「文人情怀」。从一开始,我就提出不给沙龙设头目排座次,来去自由,思想自由,创作自由。
我们都不要自称什么「家」,不分所谓「专业」或「业余」,就维系在「艺文同好」这一水平线上。藏蛇卧猫也好,藏龙卧虎也好,不妄自定位。有人著作等膝,有人初试啼声﹔有人笔走龙蛇,有人信手涂鸦﹔有人经纶满腹,有人学问初成。有好作品大家赏之、赞之、学之﹔有好出息大家喜之、贺之、乐之。彼此相敬互重,取长补短。即使未有一技之长,不能为文作画者,只要爱好文艺,喜欢欣赏,皆可为沙龙座上之客,常来同乐。
齐住纽国,有闲有暇,何不宽心待物,寄情诗画?!散坐在沙龙客厅里,闲来邀山、邀水、邀花、邀竹﹔能闲、能忘、能淡、能乐。得三五知已,又有花鸟相陪,纸笔作伴,琴棋为友,谁能说不是乐事一桩?!
留美学者刘东如是说﹕「在利欲熏心的年代选择做学问,不管有多少亏要吃,但至少还有一件事,那是官场和商场都比不了的,这就是你可以广泛地以文会友,甚至到整个世界的范围内,去寻找跟你志趣相投和智力相等的朋友。这样,你所拥有的至情至性的知己,肯定要比那些毕生以尔虞我诈为业的人多得多。簇拥着这些朋友,你不仅可以增容头脑,日商大计、共享情怀,还可以象齐美尔所说的那样,在社会交往的游戏形式中,享受到接近美学标准的快乐,在那样的时刻,你甚至会搓搓双手踌躇满志地想到,人没准还真是一种高等动物罢?」
刘学者此话说得何其恢宏大气,或可不仅所指像他那样的做学问者,也涵括了这些在沙龙客厅里欲寻至情至性知己的艺文同好。
在客厅一角静坐片刻,闭目闻见女主人手栽的花草,散发出芳郁清香。有文思、画趣与友情,是人生难得的一种福气。当如捧佳酿在手,要细致去慢慢啜饮品尝。人世间的纷争,既巳远了、淡了……这文章也就渐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