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文「偷渡佬」见报后,友人问及可有下文﹕「你被抓进去,后来怎样了?」既有前事,岂无后话?!但触及伤心处,总忍不住悲伤的泪,襾眼模糊之际,只得屡屡搁笔长叹,
毕竟几十年过去了,在纽西兰繁花似锦的夏未秋初,望着窗外云絮轻飘的苍穹,要追忆与写出那锥心蚀骨般沉痛的往事,的确是一种心灵的磨折。让愈合的创伤再次裂开,在血与泪的再现中,重拾我们伤逝远去了的青春,无疑是一次灵魂的洗礼。那些往事下面深埋着的,是从青春热血至白发苍苍,都未消亡过的追求,对理想与自由的追求。人有过这追求,纵然历尽生死磨难,也不枉此生矣。
一九七二年偷渡失败,我和建华被关进宝安的收容站后,经过蓝衣管教仔细搜查,没收一切纸笔、小刀和指甲钳,就扔进了「大仓」。里面装了三十多个年轻人,水坭地面上布满垃圾尘垢,各人背靠墙壁坐在地上,建华在布满尿渍的茅坑旁边,整理出一块比较干燥的地面,招呼我坐下了。
一屋人只是静默地坐着,很少彼此交谈。建华告诉我,这是因为进来的人都知道,顶多关几天就要押往原居地收容所。他们都是历尽千辛万险好容易才到边境,竟然失手就擒,有的还被军犬咬住,或是受到鸣枪示警,所以惊魂未定,也没心情同人搭讪。
当夜听到十多下枪声,醒来后就未合过眼。建华蜷缩在我身边熟睡着,近在咫尺的茅坑,有人黑暗中昏昏地夜尿,腥臊味扑鼻而来。一直睁眼望着那两尺见方的铁窗,直到曙光照进来。
管教开仓门呼喝众人出来排队,「开饭了!快出去,排队别站在前面。」建华紧张地同我耳语。站在昨天早晨刚被推进来的大院里,看着大墙下面又蹲着一列新到的偷渡犯,有个绿衣解放军和管教说着话,另一个士兵解开绑人的长绳。麻绳有十多米长,把人绑成一串,又要谁也无法解脱,是门学问。昨晚枪响,应是这班年轻男女「扑网」引起的。
手推车送来几桶米饭,每人取一瓦盅,得些饭菜再鱼贯前行,列队蹲下享用。「饭菜还可以嘛!」我偷笑着对建华说,糙米饭上铺着些盐水煮的椰菜叶,稀罕的是竟然有七、八条小鱼干,居然还加了辣椒。从昨天早晨在猪圈吃罢客家农妇施予的那顿,二十多小时滴水未沾,粒米未进,手中这盅饭菜,自是几分钟就干光了。
当时收容人员和囚犯是有伙食标准的,一天两顿,平均每顿大米三两四钱六。所以粤人相骂,往往会咀咒对方「食三两」,就是由此而来的。
蹲在墙边那些年轻人也站起来了,众人见到其中一个梳长辫女孩的侧影,长裤被撕开到大腿处,露出白花花的皮肉,上衣也只剩下两粒纽扣,她低着的头转过来后,我和众人都忍不住「哗!」了一声……女孩的另一边头皮和辫子全没有了,用手捂着,只见鲜血和着泥砂从指缝流出来。她染血的半边脸颊抽搐着,另一只手护着裸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少女的胸脯。
「大猫咬的!」建华颤声告诉我,边防军的军犬被叫做「大猫」,为了对付牠,偷渡者甚至到动物园盗取老虎的粪便,以图籍「森林之王」虎威震慑恶犬。岂料将老虎粪便涂在身上后,更招来军犬追咬攻击,此法从此无人再用。
她从我身边经过走向女仓时,我看见她的腿上、胳膊和背部都有伤痕。我们这群男青年默默站立着,像迎送一位女神,目送她远去。
回到牢里,一个年轻人脱下长裤,让大家看军犬咬过的创疤,臀部凹下去一个三角形的坑,有三、四公分深。此时听到女仓发出凄厉的惨叫,有人猜是管教在用水清冼那姑娘的头。
三天后我和建华被点名上车,转解往樟木头收容站。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收容站是属于民政系统的,对无业游民,毛贼,偷渡人员,包括私娼流丐,实施关押、审理与遣返。另方面也安置盲聋哑残及劳教释放人员、犯错误干部等等,还有前国民政府留下公务人员眷属、善堂与孤儿院等慈善机构内人员。这些被称为「社会渣滓」、「残渣余孽」的人,未足条件判刑,可又被视为有历史污点或轻微犯罪,就被留置在民政系统的农场、工厂里,处于被半监管状态。
偷渡风极盛之年,樟木头收容站因地处广九铁路枢要,成为各地收容站将偷渡犯解返广州的中转站。广州市收容站位于沙河十九路军坟场,被戏称为「沙家浜」,原籍广州的偷渡犯到了「沙家浜」,就等单位来领人,外县或外省的,还要转解省收容站。
樟木头收容站的气氛同宝安相比,使我缅怀宝安那几天铁窗生活,简直如同疗养院一般。这个收容站因为有「大金牙」与「细金牙」两个管教而令人闻风丧胆,这两人当年折磨人花样之多手段之狠,曾令许多偷渡客刻骨铭心。
到樟木头笫一天就见识了「小金牙」的杀威棒。
早晚吃三两都要排队报数,「1,2,3,4,5,6……」轮到我身边一个农村小子,可能太紧张,张口把「7」说成了「8」。小金牙窜过来,这次不用竹鞭,而是碗口粗的竹升(竹杠子),劈头就抡下来,落在农村小子的脖子上,笫一下就把小伙子打倒在地,接着再加三下,那人只在地上抽筋似地发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小金牙昂首仰望我,我立刻大声清清楚楚地喊出﹕「8!」他瞪我一眼,手里的竹升重重顿在地上,踢了那人一脚﹕「连数都不会报,还想去香港?呸!」我看见那农村小子的耳朵里淌出血来。
椐说每来一批新人,小金牙都会来这招,打给众人看,老实点,别乱说乱动。
我们领过「三两」蹲下吃的时候,挨了打的那人被喝令站起来,被罚不准吃饭。建华拉拉我手,神色凝重地说﹕「你人高,目标大,本来是收拾你的,排在旁边的那『卜佬』报错数,替你捱了那几棍。你要小心!」
饿得摇摇晃晃的「卜佬」立在阳光下,我们却被赶到一座百米高的山丘前,每人捧起一块石块爬上去放下,再回到山下搬取大石。来回仅一趟,我巳头冒冷汗,腹呜如雷。但大金牙、小金牙率领四、五个管教,挥着竹鞭,死命驱赶众人﹕「快点搬!爬上去!」,「滚下来,再搬!」任何稍有迟缓,立遭鞭下如雨。
爬至山顶放下大石,回望漫山遍野人群如蚁,年青人把石头又扛又抱,个个脸色铁青,牙关紧咬,哀叫哭号,恍若见地狱门开,似履刀山,如蹈火海。
如此折磨,旋即五日,苦不堪言,想起在希腊神话中,西西佛斯因遭天谴,众神罚他推动巨石停到山顶,石头又滚落山脚,次日又不得不重新推。于是,西西弗的命运从此被注定,推石上山,徒手下山,推石上山,徒手下山。
「你们不是喜欢爬山去香港吗?让你们爬个够!」大金牙对这个持续了几天的「游戏」情有独钟,乐此不疲、情绪高涨地喊着。
几天后,我们四人一行列队走出樟木头收容站大门,小金牙用土制手铐把我和一个很矮的年轻人铐在一起。那种用铁条打成的的手铐上,钻了几个洞眼,便于调整以防被铐者挣脱,那矮个子手小,手铐收紧到最后一个洞眼。铐我时,手腕一接触到冰凉的铁铐,感觉到一点点收紧,不禁往回缩了一下。小金牙瞪着我,故意「啪啪」把铐子收到最后一个洞眼。几分钟后,我的左掌全肿了,手臂也麻木起来,每走一步,痛彻心骨。
从罗湖开来的广九快车进站了,衣着光鲜的港客,伸出头来望着蹲在路轨边的这队人,没人说话,也没人指指点点,不知从哪儿扔下几支滤咀香烟来,引起争抢。我趁乱回头找建华,见他也在人群中,还看见最后面女队中,那被恶犬撕去辫子的女孩,伤处包着一块浅色的布,脸上的血迹早已洗去,居然还是轮廓极秀气的一张脸。远隔百米,我俩四目相接,想不到经边界网下枪响狗咬之生死挣扎,那目光仍如此清澈坦然。仿佛受了莫名的鼓舞,忍着手铐带来的剧痛,爬上火车回到了「沙家浜」。
「沙家浜」也有二金式的人物,叫「曲尺」。因其腰疾佝偻而得名。此人四十来岁,打人甚狠,只要他往牢房门口一站,满屋子人立即鸦雀无声。椐说「曲尺」整死过几个人,对此我毫不怀疑。
未能和建华关在一起,我被关在一间叫做「三柱香」的牢房里,牢门是三根大腿粗的圆木,完全是清末民初杨乃武从里面伸出手鸣冤的那种牢门。好处是通风,建华获选外出劳动,挣得一只馒头,就从「三柱香」间递进来给我解饥。
到了「沙家浜」离恢复自由更近,众人也放松了。彼此交换偷渡心得,互报家门,留下住址。闲时还讲故事、说奇闻、唱歌,类似这样的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夜静更深对朗月 朗月清辉亮
行遍天涯离开家园 沉痛看月亮
何堪天涯回首家乡 夜夜暗盼望
……..
远处里隔阻千里白云晚望
想想想别离后寸心怎会不思乡
每夜每朝抱愁眠 悲痛流浪
……..
人去天涯萍踪飘流何处有岸
离开妻儿怀想家乡 异地两处望
去去去去家千里梦回故乡上
悲秋风独流浪那堪飘嗟风霜
冷落痛心岁月无情 飘泊流浪
那日那朝鸟倦还巢 春柳岸
啊 秋深倍念家乡最断肠」
每当黄昏后夜幕降临,「三柱香」里就传出我们的歌声,建华说在大仓里也可以隐约听到,「我们那边不少人听得都掉眼泪了。」建华在圆木外面告诉我。
他仍然在每天劳动归来后,塞馒头进来给我。
两顿都「食三两」,饥饿成为一种最可怕的惩罚。后来在许多黑牢日记中读到过,囚犯之间为解饥,拼命忆述各式美食,精神会餐。当时我们亦然,从盐焗鸡说到老火蛇汤,越说越饿。终有一日,我站起来时,两眼发黑,晕倒在地。
曲尺让我躺在地上两天后,见我连「三两」都没法下咽,便教人抬我去大院外一幢平房里,负责给驻站管教做饭的兰姨,还有一个左手畸形的清洁工日仔,给我喝了些米汤。兰姨让我不要离开房间,坐在门边晒晒太阳,帮她摘挑菜豆。日仔打扫完毕回来,也会带些馒头给我。
晚上三人就在灯下说话,五十多岁的兰姨身世复杂,日仔偷偷告诉我,她以前老公是国军军官。日仔是弃儿,在孤儿院长大,他可以自由进出收容站,还替我偷寄出一信,把朋友送来饼干夹带进来给我。我常画些画给他,他甚喜欢。
曲尺有时来问兰姨我的情况,总听到她回说我身体太差,不知是否有肝病之类传染病,催单位早早领回去算了。
建华出去后,去过我家,不得其门而入。因家父关在干校,母亲和妹妹被遗送到粤北山村不准回城。建华与我动身偷渡时,前妻特意回来做了一锅鸡汤为我俩送行。所以建华又去我前妻家,想告诉她我失手被擒,顺便讨些帮助,待我放出后补补身子,但她与家人都不愿搭理。
我出来后,还是靠几位朋友的接济,给些钱与票证,自己煲些黑豆去水肿,每天去小餐馆吃一碗大肉饭,半个多月下来,身体才逐渐恢复过来。
樟木头收容站在短短二十年间收容人数竟过百万,最高峰时一天收容偷渡人员三千九百人。有「沙家浜」之称的广州收容站亦人满为患,由于监管苛严、条件恶劣,成为人间炼狱,直至二零零三年,孙志刚在「沙家浜」被折磨至死事件披露后,樟木头与沙河等地收容站及整个收容制度才被取消。我曾回「沙家浜」原址怀旧,那里早已拆拆建建得面目全非,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矣。「曲尺」不知是否活着,即便未殁,「曲尺」也可能早变成「折尺」了。椐说「细金牙」某年在去市区途中,被当年受过他摧残的知青认出,数人一拥而上将他活活打死。而「大金牙」亦因此大大收敛,悄悄调离了收容站。
建华弟在我的帮助下取得护照,后来定居智利多年,曾凭在丹霞山学得本焕大师一套拳,任过智利军队武术教练。
只是那善心的兰姨与日仔,不知今在何处?我「出册」时,倚在我晒太阳的门边,日仔还用那只残疾的手频频抹去惜别的泪。兰姨的米汤,日仔的馒头,当年真的救过我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