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的银杏与槭树,不见去秋来此地时的满目金黄与火红,浓浓夏绿,仍眷恋着普霍依(Puhoi)的群峦。经历了百年未遇的燠热,路旁嫩草的叶尖,还留着仿佛燎烤过的焦黄,所幸昨夜一场急雨,滋润得小镇的草木,回复了昔日充满生机的郁绿青葱。
Puhoi在毛利语中意指「缓慢的流水」,应是因镇中那条河流得名。普霍依河得自群山溪涧汇集之水,穿过小镇在田野与山林间蜿蜒流动近十公里,在Wenderholm处出海。镇头有间出租划艇的公司,只要花八十元,就可以租艘双人艇,在水波不兴的河面上,追溯八十七名波希米亚人到此拓荒的历史,正是这些波希米亚人合力伐倒满山的拷里巨木,从这条小河将木料装船运往奥克兰。
一八六三年第一批波希米亚人到达普霍依之后不久,怀卡托之战便爆发,一万三千名英军恶战护土心切的毛利勇士,在一场土地战争(Land War)中,纽西兰总督葛芮,充公了三百二十一万五千一百七十二英亩的毛利人土地,加上在此之前二十年间购得的四千三百万英亩,不仅足以供应移民来纽发展,而且绰绰有余可备他用。普霍依的波希米亚移民亦拜土地战争所赐,每个成人获得土地四十英亩,连孩子都每人分得二十英亩。这些波希米亚人只是政府庞大移民计划中的一小部份,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十万移民来纽谋生,其中不少人来自森林密布的斯堪的那维亚,尽管他们自幼生长于北欧大森林之中,面对纽西兰植被厚密、林木高大的原始森林,这些对新乐园充满憧憬的硬汉,还是流下哀伤之泪。他们全家动手,一斧一斧地砍,从林莽中清理出属于自己的土地,搭建简陋的住房,播种耕耘。当年的普霍依河不仅成为活命的水源,还是通往大海与外界的要道。
普霍依人的房子,散落在河边,其实整个小镇就是依水而筑,小如车库的图书馆,每月一次的市集、公园、酒店、古董店与会所,还有尖顶的天主教堂,都聚集在这里。
河的两岸风光并不旖旎迷人,但却有着一种亘古不变的宁谧安祥,阳光照亮林间几株白杨与绿杉,山谷的风送来几声鸟呜,水中天光云影被你手中的桨搅成碎片,时有游鱼跃出水面,那一身银鳞闪亮夺目,让你惊呼之余,立即有稍纵即逝的遗憾。此时如果再抬首去望那蓝天上滑翔的鹰隼,又会徒羡鸟儿翼下的自在自如。
镇小、人稀、河窄、水浅,或有人游踪至此,不去细究古镇历史、传统民俗,更无意一尝泛舟之乐,其足下也渐见匆促。然而出游最讲究心境,一旦有所挂牵,必心不在焉,错过许多精华。纽西兰一些小地方,往往掩藏着稀见的好东西,那种未被现代都市红尘所玷污的旧日风情,最是能够勾起你心底里的往事追忆,那虽已远逝然而雄壮伟大的时代,那蒙尘却还至尊华贵的文化遗风,当历史老人的足音再一次响起,被唤醒的记忆,总是训诫我们,不论世俗如何逐利争名,人间总有几许至爱真情与美的东西,当然还包括传统文化的精粹,值得去坚持。
在普霍依,举目皆见这种坚持,不声张的默默坚持,充满不与人也不与自然为敌的平和。从当年的破棚陋室,到如今的华屋美宅,樵夫农妇的后裔,今已坐拥牧场工厂和公司,但那种初临斯土时对上苍的敬拜、内心的谦卑、对生活的热爱,却仍然可以感觉得到。
在市集的摊位间,微笑的主妇递上刚烤焙好的胡萝卜蛋糕给你品尝,还沾着露珠的莴苣伴着鲜红的尖椒,带泥的土豆旁放着小桶,堆满烤土豆供人免费一试。面授烹饪的台子前,静静坐着听课的男女,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摘来自家后院的鲜橙,榨成汁摆在那里出售,人们仍频频来买,用胶杯盛了给自已的孩子去喝,名为尝鲜实为一种鼓励与赞助,让那手忙脚乱又找赎零钱又倒橙汁的孩子,年纪小小就懂得自食其力,享有劳动所得。
有个摊位只展示着几块艺术玻璃或木雕,还有演示草编手艺的。卖墨西哥餐「塔狗」的帐蓬顶,摆着一顶硕大的彩色草帽,这种造型奇特的草帽与仙人掌一起,被视为墨西哥的图腾。卖墨西哥餐的摊位,在纽西兰的一些集会中经常见到,可见其深得人心。虽然味道平平,但除了有益健康这个卖点,还掺入许多墨西哥古老文化的元素,那种独特粗犷的美洲风情,带给墨西哥美食更多的饱满内涵。
市集不大却很雅洁,几乎听不到喧嚷,前几次来都没见到。到半山英国小老头那里喝茶时,才从他那里打听到,市集只在每月最后一个星期天举行,远在奥克兰和其它市镇的人,都会全家驱车来「趁墟」。茶室院子里风光如昔,只见树上挂满粉红的苹果,熟透了落在草丛中,任凭鸟雀来啄食。坐着喝杯柠檬茶,吃家制「司康」,山风拂面,就可以闻见空气里飘着的果香,清新幽淡又醉人。陆续有客人来,英国小老头召来女儿帮忙,头发往后梳拢,傻傻地只是笑,但她力气蛮大,一桌杯盏碗碟收在托盘里,满满地就端走了。女主人从未露面,想是在后面忙着烤面包做蛋糕,桌面上那一方蛋糕还有「司康」料必出自她的巧手,很有点地道的英国乡村风味。在小地方吃到的点心,都比大城市的地道,许是使用的材料多半菜园所产,又是小批量手工制作的缘故吧?!
在付近的「Old Fashioned」家庭商店买了两瓶果酱,主人告诉我,镇上居民正竭力反对地产开发,拒绝暴利引诱。他们主张维护普霍依的古朴与安宁。我觉得这才是一种了不起的远瞩洞见,当然极表赞同。但是,新的高速公路和穿山隧道已经打通,从奥克兰北上不必再绕道奥雷瓦(Orewa),奥克兰到普霍依的车程也大大缩短。普霍依人的坚持,环保人仕的热心,大概只能阻缓而无法终结都市怪物触角的延伸。难怪走遍天下的蔡澜,经常在游记中哀告我们﹕很多地方今不如昔了,要旅游,请趁早,在原风景古文化未遭破坏之前,去瞻仰你心中的圣地吧!
望去普霍依河静静流淌,因积峰峦云雾雨露之涓滴而成清流,滋润良田芳顷也荡涤尘垢已经千秋,历史在她的波光中演绎嬗变,却留存下几许不变的纯真。在别去的那刻,竟很有些不舍的惜惜依依,总念着她水边的绿树,待秋至染上丹红嫩黄,那时再来缤纷落英下喝茶,听主人抚琴一曲,再去河上泛舟,必情也翩翩,心亦忘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