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环一条L型的小街,「1997」酒吧的霓虹灯还未熄灭,宿醉的洋汉倚著地中海式柱廊,正享受最后一滴的杯中物,他的胖女友不耐烦地张望迟迟未出现的「的士」,伸出簷篷的枫叶旗、星条旗与米字旗,在晨风中飘拂,与对面石壁上金红夺目的「牛年大吉」相映成趣。和内子携手慢慢步上斜坡,她惊讶这就是名扬四海的兰桂坊,很多年前她来过,匿藏于此的享乐精灵,仿佛只有到了夜晚才醒来狂欢尽兴。三十年前,加籍华人盛智文对兰桂芳的投资,造就了一个香港的万国沙龙,直到一九九七回归之夜,不知多少以香港为家的洋人,在这里买醉,目睹滂沱大雨,就此洗去大不列颠的百年风华。
之所以来兰桂坊,是因为她是一个缩影,虽说灯火依旧,但照亮的面孔已是「自由行」的大陆客,多于碧眼金髮的洋人。不仅管治者变了,那层被「李木匠」称为「紫砂壶茶垢」的文化积淀,也变了。国际化里的华洋杂陈中西皆宜,加上清末民初以降盛极一时的南粤民俗文化,香港在八十年代的多面多元之美,曾一度令我驻足著迷。而今天的香港,已经更象深圳、广州。人们操著同样的粤语,翡翠台每每在节目中插播「义勇军进行曲」,银屏上太平山麓全景迭印著猎猎迎风的五星红旗﹔就连初二的贺岁烟花,维多利亚港上空亦响起雄壮激昂的「歌唱祖国」……椐说有民意调查反映,六、七成港人认同中国,觉得回归是光荣可贺的。
挤在食档边「笃」牛什和咖喱鱼丸时,身边一位衣著光鲜的北方女孩问我,那几十款形形色色的小吃,究竟是什么材料,味道如何。我逐样指点她,特别推介炸大肠和流行的章鱼丸。她转身去招呼一起「自由行」的同伴,兴致勃勃点起小吃来。
放下手中大包小包的「血拼」所得,买杯鲜榨蔗汁解渴,笑问亲戚我们像不像「自由行」的大陆客,「享!你还不够格,只凭外表,一看就知道是老华侨。」亲戚摇头否定。
「为什么?」我不服气了。
「自由行穿的全是名牌,买的也是名牌,LV手袋一买半打,一只手袋就顶你俩往返机票。」
卖蔗汁的老板笑了,颌首深表赞同。
坐巴士时听到邻座讲手机,北方口音的广东话,歪歪的,可满有味道。椐统计这些年大陆移民来了几十万,他们住定下来后,也在适应、学习与融入。
刚来港不久的表弟,也不懂广东话,他从美国来香港担任讲座教授,在中文大学讲授诗歌与诗歌翻译。一向好静的他住进了马鞍山,三姨八十八了,还从北京来港与儿相聚。知道我们也在香港,老人家心花怒放,立即约了见面。
表弟的住处在海滨,有香港少见的白沙滩,还有条栈桥,可以走出去垂钓。我俩交换了作品,他送我的是最近出版的「时间的玫瑰」、「七十年代」与「青灯」等等。上次见他是三十年前在北京,只谈了几句,那时彼此都还年轻,如今都过六十了。他在北京创办「今天」民间杂志,集结一批青年才俊,活跃得很,后来还是胡耀邦批淮他出了国。他作为诗人,在国外成名,对母亲十分孝顺。
表弟还是那样高瘦,戴著眼镜,典型的书生模样,手里就一支笔杆子,写写诗与文章,参加一些活动。去年在香港就办了「诗歌音乐节」,一些作家及诗人都来了。当年这批围绕在「今天」杂志崭露头角的青年,是文革解冻后第一次破出而出的新芽,有独立思想与卓越才华,在海外博採艺文殿堂精华,他们是中国的财富,肩负日后中华民族文艺复兴的重任,理应受到关爱珍惜与重用。表弟却至今被禁止踏入中国的土地,真是令人扼腕嗟叹。我不知道究为何故,我只知道一个诗人从年轻漂泊到两鬓花白,闻不到家门前的鲜花,吻不著亲爱的故土,是何等悲怆!
在车站与表弟道别时,只对他说了这一句话﹕「你一定可以回去的!」
我这样讲是有理由的,前捷克总统曾如是描述「后极权社会」﹕极权主义的原始动力衰竭,革命的总发条巳经鬆了!中国经历三十年改革风雨,整个社会至今未达自由民主公平富足,而且隐患处处,难关重重。但中国的确努力在稳定中求发展,在发展中保稳定,她的改变虽未尽人意,但这种改变除了十分巨大,而且还是一种缓慢而反复又曲折的进步。既是进步,就会有希望!
总有一天,表弟会站在天安门广场,于笑靥与鲜花簇拥之中,高声纵情朗诵出自己的诗篇!
喷射机的银翼,在三万迟高空的阳光下,闪著眩目的强光,云海在下方翻腾。「只要有自由的天空就足够了,只要有天空就足够了……」表弟的诗句重又浮现脑际,思想与真理是禁锢不了的!智者或未走出斗室的房门,他的心却属于整个世界。但是,一个人毋论身历几许苦难,不爱惜羽毛形同折翅断翼,因为即使在自由的天空,要振翮高飞,还须有一对矫健有力的翅膀。
此刻,我的心想高飞!要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