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牛辛苦,做人在牛年更辛苦。春节为了我两位母亲,竟忙得不亦乐乎。
鼠未牛初,港穗一行,碍难重重,虽事在人为,然更多的是在天意,暗中总似有神助,感恩之心也就油然而生了。
除了生母,岳母便是我另一位母亲。我叫生母为「妈咪」,对「岳母」的称谓,就随内子叫「阿妈了。每次和岳母通电话,那一端的她只要听我叫声「阿妈!」,总是「呵呵」笑着回应﹕「我的好女婿呀!阿妈好高兴听到你的声音……」牛年前她入住屯门医院,无法通电话,她听不到我叫「阿妈」了。香港的侄儿未吐真言,欲言又罢,但从他透露的点滴病况,已猜到此次决非儿戏。他们虽未叫我们动,内子和我则已着手准备回去了。
过去一向中气充沛的妈咪,讲电话一两个钟仍滔滔不绝,能把接听电话的你,讲得从站着变成坐着,再从坐着变成躺着。可最近突然变得只讲一两句就收线,父亲辞世后她言语日少,摔伤后更渐渐只是呆坐。「能回来就尽快回来吧!」妹妹、姐姐也如是说。
为了妈咪和阿妈,该回去一趟了!
年关「扑飞」(订机票)百般艰难,扰攘数日才「挤」上飞机,行前再接侄子电话,已是催我等尽快启程了。
拖着行李从大屿山机场赶到医院,岳母昏睡病榻,对我俩声声呼唤「阿妈」却已不能应答。两天后她移至「宁静舒缓治疗病房」,我等内心也明白将会是什么结果。医生耐心地解释了阿妈的病情,表示院方会尽力让老人家减轻痛苦而去。
看罢阿妈,年廿九再赶返广州去看妈咪。她呆坐在老爹生前最爱坐的沙发上,两眼盯着案几上一朿白百合,似在冥思遐想,见我和内子进门,仅低声说了句话﹕「你们回来啦!」当我趋前抱住白发苍苍的她,她仍盯着百合花,保持不露一丝激动的平静。
冷清的家有了生气,众人说笑片刻,妹妹劝妈咪打个盹休息一下,她眼睛一亮望着我说﹕「我可不能睡,要珍惜这宝贵的时光。」伸手过去握着妈咪枯瘦的手,感觉到她的紧握,个中对远游爱儿归来的悲喜交集,尽在这一握之中。
除夕在家吃团年饭,屈指算算,有三十年未和妈咪一起过年了。以往每当新春鞭炮响起,举城欢腾,妈咪总对着桌边的空位发怔,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偏偏又走到了地之南陲,相聚无期。这顿饭她吃得特别香,兴致也高,还扶着助行架,在客厅里多走了两圈。此时香港的电话又打来了,阿妈巳垂危。瞒着妈咪,内子红着眼睛吃完这顿团年饭。
初一,在粤北旅行的姐姐赶回见我,趁等她的间隙,约见了几位交情均逾四十年的老友在酒店茶叙,匆匆间说了些说不完的旧话,其间还有醒狮来扰,讨个「利市」,财神也到来在台面撒些巧克力金币。
见毕姐姐一家旋即搭「和谐号」去深圳,十五分钟一班车,时速达两百公里,五十分钟可达。过罗湖至上水,赶至屯门医院,见众亲人满面肃容,知阿妈已仙逝矣。
她的悼词是我写的,过去阿妈与我同住时无数遍话说当年,她的生平我早暸若指掌。七岁被卖作「妹仔」(奴婢),不堪受凌辱私逃,被主人家报官抓进牢房。
十三岁下嫁我岳父作童养媳,岳父时年十一岁,他也是孤儿。夫妻胼手胝足,采薪捕渔,艰苦持家。生下三子后,岳父为谋生计,「卖猪仔」到瑙鲁充当契约劳工,苦干三年,薄有积蓄,约满回乡,开设店铺,再得二女。公私合营运动中,岳父被强行罚税清查,被迫逃至广州,再度出洋,自此一去近二十年未归。
阿妈克尽母职妻责,带大五个子女,苦盼夫归。大跃进时代,她饿着肚子背着四岁的小女儿,每天往返步行几十里去筑水库,挑泥搬石,几近病倒累死,后经儿子到公社抗争才得留在村中。她背上的女孩,就是我现在的蛙妻。
阿妈家贫失学,目不识丁,但深谙做人哲理持家之道,颇受邻里乡亲敬重爱戴,迄今繁衍子女儿孙及曾孙四代同堂,凡四十人遍布香港、美加纽澳与斐济。晚年皈依基督,早晚祈祷,按她的话说是「同耶苏倾谒(聊天)!」
阿妈同妈咪感情甚笃,两人除相互致电问候,亦有携手漫步,话说家常。她巳往生的消息,一直瞒着妈咪,老人家可能猜出了些什么,只是一再地问,我们只能一再地瞒。
二母已去其一,惟余妈咪仍对着百合呆坐家中,只有我明白百合仍老爹生前之最爱,睹花思人,妈咪心中的悲苦,向谁诉说?!
在家仅住一晚,夜间除了内子起床十数次照顾妈咪,我还发现她佝偻的背影,久久伫立在床边,似是彻夜未寐。我们走后,妈咪更茶饭不思,日夜难眠,追问身边的人﹕「我的儿子呢?」妹妹还告诉我,这两天入夜后妈咪巳不能在床上躺着,一躺下来就呼喊救命,说是有人要杀她。我不禁思疑,是否几十年前所蒙受苦难种种,并未为近三十年的安逸所抹去抵消,于她风烛残年之际,噩梦又再现重临……
昨夜,我也梦见妈咪,年轻靓丽,穿着旗袍,掖着小丝帕,笑得烂漫。为儿心中,这便是永远的妈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