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就是每天围绕着自己几个欲望团团转,而一生任何阶段总是摆脱不了对死亡的恐惧。步入中年后,这种情绪一直萦绕着我,我以为这就是人生的全部了。
记得那年上海的夏天,潮湿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来。我妻子有饭后读报的习惯,可今天她的声调里让我感觉到有诗歌朗诵般的韵律,“千帆之都,长白云下的故乡……” 百无聊赖的我随手把正在读的小说《绿卡梦》往沙发上一扔,她将那份广告郑重地递了过来,热切地说“去新西兰,怎么样?”我看着她心里怦然一动,虽说地球只是一个村,可咱也不知道村的南口和北口有啥不同。当然,对新奇未知的向往也是正常的欲望。
波音747穿行在白云间……我一会儿就困了,妻子毫无倦意,“进新西兰的门票真贵!”我嘟哝了一声“多少钱?”“一万美圆!我们办的是创业移民,以后还要花很多钱。我真怕钱不够,那就拿不了绿卡了。”一阵浓浓睡意袭来,我咧着嘴就睡着了。波音飞机过了赤道就是地球村的南口了。我能坦然安睡,依据我对新西兰的了解——那里有成千上万的羊,它们需要剪羊毛,这工作非常适合不懂英文不善入世的我,而我几乎就是奔这个而来的。
到奥克兰的第三天,我毫不犹豫地毅然决然地买了把电动推刀,而在以后的二十天之内我竟然没有看到一头羊;人在他乡理当随乡入俗,没有眼泪无须悲伤, 我对自己这么说。
我直愣愣地看着窗外蓝天白云,吞咽着已经毫无魅力的猕猴桃。我妻子在孜孜不倦地查英文字典,她此时正在攻克电动推刀的英文说明书。我擦着嘴,哼着陕北民歌“牛呀,羊呀,你到哪里去?送给亲人解呀解放军!”一会儿我妻子正色地告诉我,“这把推刀除了剪羊毛外,还可以剃人类的毛发——主要是头发。”她然后给我一个媚眼,还问我明白了吗,我大声回答“不明白!”
一个月后,我们快活地买了个理发店,位于Otara,我没有查字典就将这个地名翻译成“ 啊,芋头!”于是终于迎来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嘻嘻哈哈地一星期交接完毕,我俩开始正式营业,那是2002年9月1日。
上午9点开门,我俩穿上黑色的理发工作者专用服装,还没有调整好表情,客人已经就座。芋头是太平洋群岛移民的聚集地,他们也英语不好,对此我窃窃自喜,咱谁也别笑谁。此刻在大镜子前,我刚默默举起电推刀,立刻慌了手脚。这位贵客已经是光头,严格地说是秃头,因为周边有一圈黑毛,可昨晚看的理发教材上说先剃头顶再剃两鬓……,恍惚之机我忽然被大镜子里一束光猛烈地蜇了一下,那是秃头锐利的目光的聚焦。顿时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虚弱,而且我们后面靠墙的长沙发上已经坐了几个古铜色的岛民,他们象陪审团一样,镜子里的我面色刷白——无疑就是被告了,我求助地瞥了眼我的爱妻,她神色严峻地抱着一颗挂满羊毛般的毛茸茸的头颅,一会儿表情古怪地端详起来,她压根儿没瞟我一下,“同林鸟各自飞”的哀叹刚涌上心头,立刻被另一种大丈夫死也不跪的悲壮情怀淹没了。
不知道时间被凝固了多久,其间我一直不停地从不同角度用推刀比画着,我终于看到秃头脸上冰雪消融,而我内衣内裤全湿透了。当我从秃头手上接过我平生第一次挣到的10元纽币时,激动地膀胱充盈肾上腺素停止了分泌。他出门时,我给他深情地一鞠躬,然后我快速扭动一下僵硬的脖子,想为妻子救场……只见她脚下周围白花花的一片,那个憨厚的毛利长者头顶已经完全削光,镜子里的他似乎要流泪。我被这个场面惊呆了,我妻子脸上竟然呈现天使般的梦幻色彩的微笑,我怯生生地问,“小华,你怎么把剪羊毛当削芋头了?”她目不睨视,嘴里念念有词,“胜利在最后的努力之中,我快成功了。”等到老者站起身时,我勇敢地迎上前去——等待他掸我两巴掌,他趁势张开臂膀揽我过去,“吧吧”一个响亮的碰鼻礼,嘴里还说“奈司”。我们接过10元钱后,异口同声地高喊“三颗药三克油”。
我们这才发现,后排古铜色的陪审员不知何时已经退庭,店堂里只剩下我们俩。时钟指向10点多了。
那天我们干到晚上六点,营业额是120元。
光阴匆匆四年过去了。
我和妻子在芋头都理了上万个头。许多岛民祖孙三代都是我们的客人。我们能看出他们是来之于哪个岛,还会用他们的岛话去打招呼。人在他乡毫不寂寞,我们几乎每天门庭若市。去年,我们获得永久居民权的时候,妻子得意地冲我说“绿卡不是梦吧!”
岛民的善良宽容,才有我们在芋头的立脚之地。篮天白云下,每天早晨我们驾车上班途中,不再有异乡人的抱怨。一下高速路口,匆匆往店里赶去:芋头,你早!我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