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没有乡愁,也不应该有。在科技高度发达,环球仅在掌间的二十一世纪,家人朋友只在一条电话线之远。随时凳上网络,音容便可闻可见,近在耳边眼前。何况,新西兰本是我的寻梦处,它的碧海沙鸥、绿树繁花令我未见已钟情;它的鸡鸣狗吠、小国寡民更令我一见便倾心。
可是,为什么当我写下“乡愁”两个字时,泪水氤氲,弥漫了我的双眼?在这样的静夜,只听见远处海潮喧哗。海潮呀,你能不能够告诉我,我的乡思所系,在何处?
想起我的故乡,也是在海边,也有这样的海潮。所不同的,故乡的沙滩是白的,奢侈地宽展着、绵延着。故乡的海水在炎夏是清凉的,适于游泳。根据月的圆缺,推算一个涨潮的下午,或者家人朋友,或者公司同仁,一起去游泳。游得累了,晒得黑了,冲过凉水,天也晚了,可以舒舒爽爽地在海边的海鲜馆里吃海鲜,看月落星沉。吃海鲜是四时皆可,泡茶亦然。坐在海边玻璃墙的茶室里,要一壶中国式的清茶,既不加糖,也不加奶,茶的清香沁入鼻息,茶味先是略苦涩,然后余甘不已。两人,三人,数人,坐看潮起潮落、云卷云舒,闲话古今,可以消磨一个下午。
另一个泡茶的好去处是植物园。故乡的植物园没有惠灵顿的奇花异树那么多,可它也自有奇趣。不论是几杆修竹,一弯拱桥,或是三两丛蔷薇、三角梅,都独具匠心。最爱那竹林里的茶室,仅有四面围栏、一方屋顶,日光照进杯子,照着茶色深深浅浅,也照着竹影映在石头上,淡定从容。故乡的植物园,以其石多而有灵气著称,所以也叫万石岩。多石算不得奇,但倘是这些石头,都有自古至今无数骚人墨客直舒胸臆,挥笔畅书,即或顽石也有灵了。我喜爱在石丛里留连,或辞章、或徘句,细数风骚,神往不已。
思绪细细地踏遍故乡的一沙一石,数遍一花一叶,仿若重见鼓浪洞天、鸿山织雨、筼筜渔火……眼前幻化出满天星火点点……哦,不是筼筜渔火重现,只是惠灵顿烟花节燃放的烟花。坐在自家的窗前,看着远处的港口,烟花重重开放,又谢落,绚丽而静寂无声。想起我的故乡,也有这样的烟花,是在每年的元宵节,也是在水前,或是前埔的海边,或是筼筜湖畔的白鹭洲上。届时总是万人空巷,争看烟花。我喜爱挤在人潮中,听着燃放烟花的礼炮声隆隆震耳,看着烟花在眼前升空,又落,落,扑面而来,仿佛要落进眼里,直溶进心里。如今在那拥挤的人潮中,没人会发现或介意,少了我一个;可是我却介意,我不在他们中间。
如若我的缺席被亲朋数算,所倍增的,也只有怅惘无限。想起当惠灵顿冷风侵人时,故乡正是乍暧还寒,草长莺飞的暮春时节。我们曾在细雨斜阳里举家驱车祭墓,抚今追昔;也曾在杨柳轻风时携友远足踏春,聊发少年轻狂。如今不论是感春伤怀,或是放歌纵酒,我都只得向梦里去寻了。
季节消长,及至惠灵顿严冬初退、春色稍现时,故乡正是金秋。举头看天上明月,无非给孤寂的夜添些清影。想起故乡秋里的那一轮明月,饱满圆润,银辉流溢,安详而满足。故乡的中秋节,正当菊黄蟹肥之时。处处但听得博状元饼骰子击碗的叮噹声、人的喝采声;时时但闻得菊香桂香,蟹香饼香。现在才明白,当古人言及“每逢佳节倍思亲”时,是怎样的疼及肺腑。
乡思缠绕捆绑,美景良时无非其中丝缕。更想起,我的少时知友,久已不得再抵足倾谈;我的《李渔随笔》、《浮生六记》,正挤在故乡旧居的阁楼里寂寞发黄;我常去探访的那株红木棉,当它硕大的花朵落满一地时,有谁仔细地捡拾或是随意地清扫;旧居楼下的那家豆腐花店,它那嫩、滑、香、甜的特质是否没有改变……此外还有,即或我乡音未改、鬓毛未衰、归家时旧雨新知并无不识,可我那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孩子,早已认此他乡作故乡……
无可否认,这一个长白云的故乡,也是我喜爱的居所。可是,正如绿叶不论怎样努力向上、尽情舒展,怎样高过屋宇、越过墙垣,怎样享受阳光雨露、清风鸟鸣以及宽阔的天空、美好的视野,它的根仍然深深地扎在土里,它的歌里也一刻不曾忘记对泥土的怀念与感激。又正如海潮翻滚、执意远行,可它仍然一次次汹涌着,扑回岸的怀抱。
远处海潮喧哗,声声相催:归去——,归去——
是的,归去。我因乡愁而渴极,非故乡的清茶不能解;我被乡愁所炙伤,非故乡的海水不能清凉;我的心因乡愁而动荡不安,它向往着在故乡甜蜜的怀抱里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