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的身体里隐埋了一枚忧伤的种,它落下的时候恰好是农历新年伊始。这粒种子在我的心房深处膨胀,发芽。枝条是那样迅速地抽长,顺着我的脉络和血管。在喜庆热闹的节日里,我俨然变成了一棵沉默的树。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为什么对我来说,祝福都显得讽刺。
又该返程回那个小岛了。缩在飞机座椅里的,我如一个疲惫的旅人,身上紧紧裹着一条灰色的毛毯,它冷冷的颜色像心底的悔意将我覆盖。连日来我都不曾哭泣,并不像以往痛苦时候。我将一团水气藏在喉管之内,忍着,不喷发。第一次,对自己失去信心。心里的伤痕没有汩汩流血,却让疼痛的让我直不起身体。
到达。老头老太的面孔依旧慈祥,善良的他们早已成为我的亲人,注视我的眼神也有一丝惋惜。
地域的巨大差异让季节的调频从冬一夜间变成了夏。
明媚的阳光把一切都照的通透,偶尔留一处阴凉的影,在繁茂树叶的下面。我奔走在外的时候,两条小腿居然晒成了巧克力的颜色。
因为忙碌,我似乎有些恢复,只是在深夜的时候,不敢细想那些过往。
老头老太要回英国,为老太的妈妈庆祝生日,还有要参加一个很隆重的家族大联欢。他们的航线是先到曼谷玩两天,再飞英国,回来的新西兰前还会在上海呆三天。计划总共离开一个月。
临走前他们嘱咐我,不要懒惰的每天吃方便面。睡前要锁好门,出门要打开保卫系统,厨房墙上挂的自动灭蝇剂如果空了要换瓶新的,还有花园里的花,在每天傍晚气温低点的时候要给他们浇水,尤其是那些果树,一定要让他们喝饱。
我站在一棵幼小的桔子树面前,想象它细细的枝头如何结一颗沉甸甸的果实。
他们走了,就我一个人在家。他们说会让大女儿的一个朋友晚上过来陪我,因为恐我晚上一个人在家害怕。我笑,我都二十岁了,怎么还会怕。
在他们离开的第二天,果然有一个女孩住进我家,对我十分亲切温柔,是一所小学的老师。只是她因为工作常常早出晚归,许多夜晚又因为有事而要住到她父母家里,不能回来陪我。这些对我并没有影响,每天早上我喝新鲜的牛奶和麦片,这一向是我以前忽略的早餐。晚上就更加自由的大声唱歌,还不怕被别人当作疯子抓起来。
浇花不是一项轻松的活儿,开始我扯着很长的水管走来走去,竟不知不觉打了个结。我很不熟练,常常是花湿了,人也湿了。邻居们应该每天都能看到一个中国女孩在夕阳里穿着短裤很英勇地和水管较劲。
当然,这是起先,后来我能够操作熟练了,娴熟的园丁都是边工作边哼着小曲儿。
我收到老头老太从泰国寄来的明信片,画面上是一条幽绿的河,岸上放着一只河边人家常坐的小竹凳。还有他们的电子邮件,说他们在英格兰的雪天里十分怀念泰国的炎热,还有骑在大象背上的感觉,摇摇晃晃。最后,他们问,Ada,你好吗?
我很好,生活和学习已经步入了正轨,周末还有参加教会的聚会,心灵又在一点点的充实。养成每天吃早餐的习惯,厨房墙上的灭蝇剂已经换了新瓶。还有那些花儿,他们很争气,长的郁郁葱葱。
只是我没告诉他们,我的心还是脆弱的,有时脾气乖戾容易激动。
到了三月,气温有点下降,风也略干了些,上学时侯有时我需要带件外套。车库房梁上吊着的那盆开满红色花朵的花篮,叶子出现了些枯黄的小点,再看看其他的植物,都倦了似的蜷起了叶子。我揣测,也许是因为空气干燥了,它们需要更多的水分。于是我把水调的能喷出细细的水珠,让它们轻轻地落在吊篮上,直到细小的水珠,凝成大滴,透过土壤从花盆的底部落下。还有那几丛百合,其中一株的枝头高高地开了一大朵花。我把水开的稍微大点,当水滴落在它们身上,我看见叶子一颤一颤的,好象在点头。
晚上去朋友家吃饭,回来的晚,天已经全黑了。我勇敢地拉了水管要浇花,可刚打开龙头就怕了,水落在叶子上的声音,淅淅嗦嗦,像极了人的脚步。月光淡淡地洒在路口,我疑心那儿会有个黑发白面的女鬼飘然而至将我捉住。
于是我扔下水管,飞奔至屋内,开了所有的灯,大气不敢喘。
第二天我去浇花,愣住。吊兰的叶子全部蔫儿了,花瓣垂挂着,完全失去光泽。百合花皱了,我轻轻一碰,竟整个儿地掉在了地上。
我跑完了整条街,看遍了整条街上人家的花园,我想,秋天是不是所有的花儿都凋零的时候呢。可是,每个花园都吐露芬芳,哪里有秋日的迹象?
初秋的下午,街道很安静,没有车辆经过。在我的身后是一所空荡荡的房子和一个失落的影子,面前是一个寂寞的花园。
我该如何面对老头老太的应允,是不是我的承诺永不能兑现,即使是照顾这不算太大的花园。枯死的两棵生命就是我昨夜没有浇灌的代价么,太沉重。
我不是葬花的林妹妹,我只是对自己产生怀疑,我究竟可以做什么呢。
例行公事一般拿着水管游荡在院落后,我躲进了我的小房间。
跪在地上不断祷告。
夜晚,我把月亮藏在窗帘的后面,安睡。
早晨睁眼,心中莫名涌出一种意念,我冲到花园里。
眼框一下子渗出泪来,清晨的微风拂过我湿润的睫毛,颤动。
那盆吊篮的叶子在使劲伸展,花瓣也在努力恢复脸色,刚刚睡醒的样子。
掉了花朵的百合似乎没有什么动静,只是在它身边的那丛一夜之间盛开了三朵黄色的百合花。明晃晃的黄,比丰收了的麦穗更加耀眼。
我的心,感动无比。上帝是如此眷顾我,他定是聆听了我的祈祷,而后将他的话语张显在我眼前这个小小的花园。我不能因为不顺而感到怀疑和失望,如此那般倒还不如娇贵的花朵。根系尚能呼吸,尽管叶片凋零,洒了清水便又能复活。我每日都在沐浴甜美的恩泽,只是心灵上落了有懦弱和愚昧的尘迹,使得我无法感应。生命的道路上两旁,真的充满希望,即使这处灭了,那处又生。
那处坎坷已经烙下了,磨灭不去。我只是希望那枚忧伤的种子沉沉睡去。
不再轻易动摇了。因为,花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