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被一阵呢喃鸟语唤醒,断断续续的鸟鸣和淡淡的馨香充满着小屋。推窗而望,满天的桃花在春风中撒娇,紫薇在绿荫下沉思默想,天堂鸟在花丛间披红挂绿。这些热闹的色彩提醒我,南半球的春天来了。此时,北半球的中国该是秋意浓浓了吧。
我经历过的秋天与都市人眼中的秋天截然不同。大抵是因为孩提生活在农村,所以记忆中的秋天是属于乡土的。秋天的河流,秋天的山坳,秋天的人与事都散发着乡村的气息。那些在岁月中渐渐远去的人或事,让我对秋天有一种别样的怀念,如果怀念有颜色的话,就是秋天的颜色。
在秋天,最先让我眺望到的是村庄上空的炊烟,以及炊烟下广袤的田野。秋风在大片金黄的稻子上散步,此起彼伏的稻田里若隐若现的那个背影,尽管头顶着草帽,但我仍然一眼能认出来。那是我的父亲正挥动着镰刀,收割着秋天的喜悦。他弯下腰的瞬间,掩饰不住他作为一家之主的那份沉重。借着一缕秋阳,我可以窥见一滴汗珠从父亲的脸颊流下,再滴落到土地上的全过程。父亲每一滴汗水滴落在这片土地上,同时滴落在我的心间。我与众多的水稻站在一起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父亲种下的希望。这个秋天,水稻们以饱满的谷粒向父亲感恩,而我呢,我将拿什么奉献给我的父辈。那个秋天我可能什么都不懂,但我已开始思考着如何向生命感恩,那年我八岁。
我体弱多病的母亲在秋风中走动,她从田埂上蹒跚着走向田野里的父亲,她的每一步都意味着艰辛。母亲手中提着残旧的铝质水壶,水壶里装着甘美的井水,还有一个女人比井水更透明更滋润的关爱。母亲用方言喊着父亲的名字,示意父亲歇一歇。父亲放下手中的镰刀,接过母亲手中的碗,享受着那份酣畅。我想那一刻父亲的天空一定是秋高气爽的。母亲凑过去,扬起她的衣袖轻轻拭去父亲脸上的泥水和汗水。父亲没有话语,他脸上的笑表达了一切,这是我至今为止见过最为生动的笑,我目睹了那个秋天里许多不被外人关注的一些细节。生于二十年代的母亲和三十年的父亲,他们的结合是文革那个特定时代的缩影。在那个人心比冬天还要冷的年代,我的父亲母亲相互温暖,相互搀扶。那时候他们人到中年,已经错过了生命中春暖花开的季节,或许因为错过,所以父母亲懂得珍惜。少不更事的我并没有觉得那年的秋天有什么不同,而今我在人生的季节里秋来秋往了这么些年,方感觉到秋天的那份沉重。那个关于我父亲母亲的秋天并没有随风而逝,它在岁月的时空飘落,如一片红叶用撞击大地的力量撞击着我的内心,这种力量来源于我的父亲母亲朴素的爱情。我想父母亲这一代并不懂得爱情为何物,但我对爱情肤浅的理解却是从秋天开始的,我也因此爱上了秋天,每一个让我感动的秋天。
我是沿着秋天的脚步声,从乡村移居到那个叫做泉溪的小镇的。那些从土地上长出的楼群,让一个从茅草屋里走出来的少年,第一次感觉到世界的新奇。小镇的秋天是一年中最惹人喜欢的季节。与乡村相比,小镇的秋天有着另外一种秋意。小镇依山傍水,湖光山色,让那里的秋天多了一份灵气和幽深。沿河而居的木楼与街边的槐树暗地里比高,互不相让,这样原本狭小的石板小街也就显得有些幽长了。倘若赶上个雨天,街头冷清清,枯枝败叶沙沙作响,在雨中没有方向的翻飞,平添一份秋天的萧瑟和凄婉。在秋天,我是最看不得秋雨的,让人陡然生出一些莫名的惆怅,坏了心情,便觉得这秋天的心事怎一个“愁”字了得。
小镇的秋天有着湘女多愁善感的情怀,倘若有甚心事或痛处,哭几天也就破涕为笑。每逢这样的景况我便会暗地里盼望秋阳。秋阳在木楼瓦房上走动,人的心情也就开始晴朗了。被雨天围困了几天的小孩,仿佛从鸟笼里放飞的鸟儿,三五成群,叽叽喳喳,沿街就热闹起来。老人们坐在自家的门前晒太阳,阳光被梧桐树的枝条一一划破,在老人们安详的脸上走动。老人们坐在门前的任何一种姿势和表情,被身旁的狗看在眼里,乖张的狗躺在地上与老人分享着秋日暖阳。我就是在这样的秋天开始注意到那一对老人的。老大爷姓王,邻里街坊都管老太太叫王奶奶,两位老人的脸上都刻着岁月的沧桑。王大爷疾病缠身,日常起居全依仗老太太的照顾。多年来,老人有个习惯,每天清晨和黄昏,只要不要下雨,他们都会在家门前的梧桐树下静静地坐着,也不说话,安详地看着路人。老大爷行动有些不便,从屋内挪到院子外,虽说只有几米的距离,但对于两位老人却是一种近乎极限的挑战。老大爷每次落座或者起身都需要老太太的搀扶,对于王大爷来说,老太太是他唯一可靠的拐杖了。两位老人相互依靠着,一只手重叠在另一只手上,我每天路过老人的家门口,远远地看到他们的背影,心里便会涌动着一丝温暖。
多年后而我从外地回家探亲,依然是个秋天,我路过老人家门口,只看见王奶奶一个人坐在门前的梧桐树下,她看上去憔悴了好多,脸上的表情有些凝滞。父亲告诉我,王大爷前不久去世了。老太太仍然坚持着这样的一个习惯,独自在门前静静地坐着。那个秋天,寒蝉有一声没一声的凄切,让人有些揪心,老人坐在秋天梧桐树下,好像在守望着什么。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小镇,一直寄居在南方的都市。当年轻的情侣们三三两两打我身边经过,对于他们我没有羡慕,有的只是祝福。
很想写写秋天,这种念头由来已久。而今在南半球的春天写下我对北半球秋天的怀念,人生之事有说不出的奇妙和玄机。想到这些,迎风而立的我便有些秋意了,沉甸甸的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