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你是否曾经有过这样的构想:从都市里逃离出来，独自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住上一些日子，那里应该有青山，山不在高，但一定要有一弯石径可以通向山顶，闲暇之余看夕阳唱晚。应该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围绕着青翠的山峦，两岸鸟鸣，更添幽静。炊烟缭绕之处，一定有河畔人家，他们全部的生活都拴在柳荫下的那只陈年的渔船上。你不妨独上轻舟顺流而下，坐看云卷云舒，任凭风浪起，让红尘的烦扰与天光云影一同被这流水带向远方。最好那里还有一条夹杂在古建筑物中的小街，你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小街上漫步。没有人认识你，你也不必理会任何人，没有人来打扰你，更不必担心会有人来伤害你。所以你可以放心地卸下你的面具，随心所欲在那里做一回真正的自己。那种风一样自由云一样飘逸阳光一样真实的感觉，让你怀疑自己是否在天堂。于是忍不住用手狠狠掐一下自己的大腿，嘿嘿，方知还在人间。

在某一处生活得久了，我们总想到外面走走，住在城郭里的想到鸡犬之声相闻的乡村感受一番田夫樵子的生活，而乡村之人则羡慕着城郭里灯红酒绿的世界，古今莫不如此。我曾经有过类似的旅程，譬如湘西的凤凰古城，贵阳的花溪小镇，桂林的阳朔小城。印象较深的还是阳朔之旅。那阵子我住在桂林，独自去了一趟阳朔。

那夜借宿阳朔城外一客栈，楼高二层，壮族遗风。客栈居于城外，且依山傍水，故而静得可以。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秋夜。天高山低，夜静山空。小河流水下滩的呜咽断断续续敲打着窗棂；秋虫不知躲藏在屋外哪一片草丛里，有一声没一声地吟唱；隐隐约约的鸡鸣犬吠把那里的夜色里加深了一层。一个人面对这样的寂静需要一定的勇气。这样的夜色，让人内心空旷且寂静。只有夜空里的繁星，在我空旷的心空里闪烁着，提醒此时的我是一个羁旅孤客。

步入户外，月光如水打湿我，包括身体与心情。客栈里的旅客因为旅途疲累早已歇息，唯有我的灯醒着，一个人站在院落里有些冷清清。一阵淡淡的香气在院子里缭绕，虽然灯光微薄，我看不清那些花儿开放时更为具体的姿态，但我可以肯定在这样的夜色里，依然保持如此清高的香气只有桂花了。这原本是一个花好月圆的夜晚，却只有我一个人消受着这样的明月与花香。我好像夹在绝句里的一个错别字，破坏了诗中原本绝妙的意境。我这样想着，感觉有一股凉意袭人，便不忍在院落里久站。秋风推了我一把，进得屋来，带进一屋的香气，很久都散不开，尤如尘世间的烦忧，总是有意无意地从我们生活的缝隙里钻出来纠缠着我们，赶也赶不走。月光的脚步从屋内渐渐地挪到窗外，我依然没有睡意。那时的我已经开始懂得为人生失眠了，尤其是在陌生的地方过夜。其实我对陌生的环境一向有较强的适应能力。我的失眠也许与环境无关，而是与年龄有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便总会有一些让你失眠的理由无法拒绝。我不知道别人用甚么方法来对付失眠，我之所以用“对付”这个词，那是因为失眠宛若我们生活中的敌人，让我们饱尝煎熬与痛苦。那种切肤之痛只有曾经经历过彻夜失眠的人才能体会。所幸我只是偶尔的失眠。每当这时我习惯挑灯夜读，享受着阅读的快乐，同样享受思考的快乐。我一向对孤独的人是可耻之说难以苟同。我倒觉得人适当有些孤独，未必不是件好事，可以思考人生，思考生活。人生不能没有孤独，但绝不能有寂寞，寂寞让人颓废，而孤独让人思远。

至半夜，窗外风雨飘摇，打扰了客栈的宁静，以及我内心的寂静。此情此景让我想起“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的诗句。这阙词出自北宋京都的歌女聂胜琼之手，聂天性聪慧，诗人李之问见而喜之，李欲离开时，胜琼送别，对李一往情深。此词写她雨夜对李的离情，泪水与雨水同滴，整夜辗转，心绪百般无奈凄迷。思伊人，人已去，寻好梦，梦难成，这是何等悲凄呢？那样的孤旅，我的内心有如此的少年情怀也就不足为奇。倘若如今依然孤身上路，我再去那客栈落脚，抑或再遇上同样的雨夜，而我的心境肯定是不同的。人生的旅程每个阶段都会有不同的处世态度与心境。花季年华时我们可能有一百朵美丽如花的梦想，涉世之初经过风吹雨打的一百朵梦想可能只剩下十朵，梦想在社会的大染缸里漂洗了一些年月，可能剩下的只有三两朵了，其中的两朵还有可能只剩下枝条而没有花瓣了。人到中年倘若我们面前放置一个面包和一朵梦想，我想大多数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这就是现实生活。我在这里之所以用一朵这个量词来表达梦想，那是因为梦想太过于脆弱，宛如一朵美丽的花，经不起岁月和现实的考验。环境在改变着我们，岁月在改变着我们，归根结底其实是我们自己一直在努力地改变自己。在昨天的人生旅程里我们获得了所谓的人生经验，学会人情世故，却丢失了人性原本的清澈与纯朴；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日渐成熟和老道，却丢失我们曾经有过的梦想；我们在执着追求中得到了我们一直想要的名声，财富或者权势，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在得到这些所谓的成功的同时，我们也一定丢失了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人生中的得与失，有时难以说得清楚。

翌日清晨，天空泛晴，雨后的小城有些许的凉意。我步行至阳朔西街，或许因为天色太早的缘故，街头没甚么行人，几片秋叶在风中陪着我散步。我漫不经心地在石板小街上走着，娴静的心情从一块石板跳跃到另一块石板上舞蹈。一只鸟在临街的一棵树上唱歌，刚开始声音有些轻柔，看见周围没有人，它的胆子更大了，最后索性窜到一栋古式建筑放声唱起来。我听不懂它到底在唱些甚么，但我可以感觉到这鸟儿此时与我有着同样愉悦的心情。待我从小街的尽头折回来时，那鸟还在那里唱。我真羡慕这只鸟儿，它可以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地方将自己的快乐继续下去。而这里只是我的一个驿站，我只是这里的一个匆匆过客。我终究还要回到我生活的那个城市，回到纷纷扰扰的红尘中去。

人生如同旅程，我们一路上寻寻觅觅，其实最终寻求的是精神上的一种归宿感。譬如我从穷乡僻壤漂泊到城市，在高楼与钢筋混凝土之间挣扎着做个城里人，可真到城市里又时常怀念乡下纯朴与简单的生活；过些时日回到乡小住，没有几天又放不下城里的繁华。而今我客居海外，又为故国的人与事所缠绕。现实生活中的旅程与心灵的旅程往往相去甚远。心安之处是吾家，这是大文豪苏东坡先生的感慨。其实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家。它可能是我们归来时一盏明亮的灯，进门时一句温暖的话语，一个人在我们梦中时常出现的名字，在我们疲惫时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这样无论我们漂泊多远，我们的心也不会流浪，无论旅程有多长，我们永远走在回家的路上，而且从不会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