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这个故事,得从A说起。
A是我的小学同学,男孩。从小因为得了小儿麻痹,右腿发软不太听使唤。本来这是A的一个不幸,可有的时候这个“不幸”又成了值得我们羡慕的地方。
比如上体育课,体育老师只要求他到操场上的讲话台上坐着看,大概嫌寂寞吧,他从来就没安静过。我们踢足球,他当解说员,这个“臭球”,那个“臭脚”的乱评一气。最可气的是,当老师罚我们围着操场汗流浃背地跑圈时,他坐在讲话台上,晃悠着他那软拉叭叽的右腿,唱着他自编的儿歌:“跑圈儿好,跑圈儿好,累死小狗和小猫;跑圈儿好,跑圈儿好,十圈儿一圈儿不能少……”。望着他悠闲自得的样子,我们真恨自己为什么没得小儿麻痹。有的时候同学们也挺讨厌他,比如倘若哪个同学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想少跑一圈儿,他立马揭发道:“老师,´´´少跑了一圈儿!”—你说他可不可恨!但,我挺同情他,这种同情缘于一次到他家玩。
有一次放学回家路过他家门口,他非让我进去认认门,我们俩刚进门,他爸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吼道:“上哪野去了,还不赶快给客人洗头!瘸了叭叽的念书有什么用,明天就别去了……。”等他爸吼完了,我才看清,原来他家开了个小理发馆,他爸正给一名客人刮脸呢,而另一名客人正在一脸盆架旁边等着洗头,A赶忙去干活了。我们两个都没敢道个别,我就溜走了。怕A不来上学,第二天早晨一进教室,我就找他,还好,他来了,我冲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不过我觉得他笑的不开心。我心想,以后有开心的事,一定不落下A。
我是学校足球队队长,这个头衔足以让我在一群男孩中间处以事事说了算的明星地位。有道是“靠山吃山。”那一年刚入秋,我们一帮穷哥们儿想上锦江山弄点桑葚解解馋。A也要去,没人同意,说,山上有看山老头儿,谁爬树,上去就一棒子,就你这个腿脚…..,A说:“这正好呀,打了我,你们就可以借机会溜了,我当个垫背的还不行吗?”这个时候,我当然向着A说话,我说:“让他去吧,你们保准就能碰上看山老头儿呀?再说,总得留一个人在树下面捡哪……。”就这样,A屁颠屁颠地跟我们上了山。在后山,我们选中了一棵大桑树,我们几个“嗖嗖嗖”地爬了上去,A留在树下捡,捡就捡吧,他一边儿捡,一边儿吃,一边儿还嚷嚷:“我来的太对了,多了一个猴上树……嘿,真甜呀,馋死你们……。”或许正是他这么瞎嚷嚷,真把看山老头儿给招来了。我定睛一看,妈呀,像传说中的一样:无论冬夏都斜披着一件破棉袄,手里拿着一根磨得亮光光的枣木棒子,眼似明灯,声如洪钟— 没等我再往下想,只听他大喝一声:“打死你们这几个馋嘴巴子!”话音未落,那枣木棒子就“呼呼呼”地抡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吓得我们几个跳下树慌不择路地沿山而逃。刚跑没多远,我心想,糟了,A保准儿当垫背的了,对不起你了哥们儿,这次你挨了打,下次多分点桑葚给你……,就这么想着,跑着,突然发现前面横着一道沟,我稍一迟疑,还是“嗖”的一声跳了起来,就在我双脚刚要落地的瞬间,只觉着有一个人的双脚已经先我之前落了地,我偏头一看,半天没回过神来,比我还快之人竟是A!我们两个一个屁墩儿坐在地上,我一面望着比量了几下都未敢跳沟的看山老头儿,一面呼哧带喘地问A:“你怎么跑得比—我—还快?”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啥也没记住,只记住那老头儿的棒子在我头上呼—呼地直抡……。”
打那以后,我们哥们儿不把他当累赘了。说到原因,他有一句话:“因为咱在节骨眼上不掉链子。”
第二年的暑假又到了,鸭绿江自然成了我们玩水的乐园。A眼馋极了,非让我教他学游泳,开始我不答应。他说:“连你都嫌弃我,我可就……。”见他那副可怜样,我心一软就和他拉了勾。第二天一大早就领着他偷偷地练了起来。A靠着他那股“并不比谁差”的倔劲学得很刻苦,没过多久,水平进入了我们哥几个当中的前几名。
那年傍秋,鸭绿江涨大水,上游冲下来不少农家院落里的物件,谁捞的归谁,正是“靠水吃水”的好机会。那一天,我们哥几个正在江边等机会,上游漂来一个柴禾垛。大概看到水中的漩涡太多吧,没有人下水去捞,我跳了进去,几个猛子就抓到了柴禾,我正仰泳往岸上拖呢,突然看到A游到了柴禾垛后面在帮着推。我大声喊道:“你不要命了?快顺流上岸!”“你放心,我不会掉链子的—。”离岸大概还有一百公尺时,他突然“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说他右腿好像抽筋了一阵阵疼。等离岸还有三十几公尺时,他大喊了起来,说他坚持不住了。我立马告诉他:“我喊一二三咱们俩一块儿放开柴禾!”他说:“我不!”“你不放手,非得淹死不可!我喊了,—1—2—3 放手……。”我们俩一放手,那柴禾垛迅速脱离开了我们,我顺势一把抓住了A,拼着小命将他拖上了岸。
上了岸,我为他揉着抽筋的右腿,之间未有一句“救人,谢恩”的感叹,只是不约而同地望着柴禾漂去的方向发呆,他说:“可惜了那么大一堆柴禾……。”我刚想说“可不是”,但怕让他听见更后悔,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可心里却在说:“可惜了那么大一堆柴禾,捞上来够烧一冬的呀……。”那年头儿,柴禾似乎比命值钱。
上年岁了,回忆起这段往事总觉得苦甜各半。作为一个十来岁的顽童之所以能想到靠什么“吃”什么,无非是家境贫穷所迫。虽说未必能“吃”成什么,但未必没收获什么。“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让我早熟;“穷帮穷”让我学会爱人;而“穷则思变”则让我不甘人后,改变命运。仅从一个“穷”字的结构上,也能看出点学问来。比如繁体的“穷”字,“穴”字下面是个“躬”字,这个“躬”字可以理解成在洞穴里住着的人自然只能躬着身子—这“躬”字让人想起“低声下气”、“任人摆布”永远抬不起头来的小字辈;简写的“穷”字改得好,“躬”字换成了“力”字,这可以理解成在动物的洞穴里住着的人是有潜在力量的—这个“力”字让人想起“力争上游”,“力挽狂澜”的大写的人。审视自己的人生轨迹,无疑,我正是这个“力”字的自我发掘者和实践者。
毋庸置疑,我和A的童年都是在逆境中度过的。童年的逆境不容选择却可改变。经过超常的努力,我从事过多个专业,成绩不俗;仅有初中文化程度的A,靠退休金和街头卖报供养了两名大学生,提高了家庭的文化层次。
我们和无数名有过同样境遇的人一样,都用自己的成功证明了一句深富哲理的人生箴言“早临的逆境常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