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多为他人着想,这是我作人的原则。但有两件儿时发生在家乡的愧对他人的事情,却让我一直心存愧疚。在异地他乡近三十年的军旅生涯中,这心情常伴左右,苦我不得安宁。
小学二年级教我的是一名男老师。印象中他挺高、挺黑,对我们很有爱心。家乡的冬天好冷呀,教室透风的窗户都能飘进雪花。老师见我们手冻得握不住笔了,便利用几节课间时间教我们在铁罐头盒上挖炉门、安炉条、上提手做小火炉。第一炉火苗儿燃起来之后,老师让我们先烤,于是,几十双小手轮流在火上烤着,嘴里喊着,好暖和哟!等到炉火快熄灭了,我加了些捡来的炭渣,握着提手上的绳子,在头上方园园地抡它几圈,你看吧,那火炉立马噼啪作响,火花四溅,炉火通红。这一炉火,我们拉过老师的手,让他先烤。他不舍得自己烤,于是,一会儿抓过这个的手,一会儿抓过那个的手,一会儿工夫,十几双小手摞了好几层,而老师的那双大手始终在最上面,离火最远……呵,多好的老师!
可是,就是这样的好老师却让我给“伤害”了…..。
事情是这样的。学校考虑到那年冬天太冷,决定每个教室盘个火炉子取暖,所用砖头,老师动员说:“一名同学最少拿一块砖头,一块砖头学校付三分钱……。”在那个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儿花的困难年代,三分钱不算小钱。第二天,同学们你一块他两块的都背来了。转眼几个月过去了,砖头钱老师再也没提。过六·一儿童节,老师宣布学校组织看电影,每人三分钱。听说看电影,同学们一阵欢呼,就在此时,就在这个我一辈子都要自责的“此时”,我喊了一句:“报告!”老师问我:“什么事?”我一脸正气地说“老师,电影钱应该拿砖头钱顶上。”“顶上?”“对,学校欠我们的砖头钱还没给哪……。”此语一出,整个教室就像“热油锅里倒凉水”立马炸了。同学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对呀!”于是这个喊道,我拿了一块砖,刚好顶上电影钱;那个喊道,我拿了两块,还欠我三分。老师啥也没说,拿着他的教学用具走出了教室……。
过了几天,电影看了,自然是全班免费。同学们没忘了夸我,说多亏我的记性好……。我为此得意了好几天。
又过了些日子,老师家访,走了以后,我妈挺高兴地对我说:“老师夸你聪明,乐于助人,在学习上再能吃点苦就更好了……哎,对了,还说砖头的钱学校够呛能给了。老师说,他想办法还。我对他说,别的家长要不要我不管,我们家的算了。学校的债凭什么你来还哪?你家人口多,一个月就靠你那十几块钱工资,够困难的了……”。
我一听,脑袋都大了,原来这次全班免费看电影是老师代替学校在还钱呀!老师家里穷我不知道,老师经常穿有补丁的衣服我是看得见的。我越想鼻子越发酸,为了自我惩罚,我原原本本地将事情告诉给了母亲,果然母亲上来就是几巴掌,打累了,说:“咱们家怎么教育你的?借人家的钱别忘了,借给人家的钱别记那么清。你可倒好,学校欠的钱,你难为老师…..。”那次挨打我没躲,因为我该打……。
第二件让我感到愧疚的事,发生在初中二年级的期末考试当中。第二天要考历史了,同学们都在利用晚自习时间背题。苦熬了一节课的时间过后,我领着几个哥们儿在讲台上翻跟头、打把势地唱开了大戏,逗得同学们一阵阵大笑。我正得意哪,却发现女同学B根本不来捧场,躲在最后一排靠窗户的座位上背题。只见她先看几眼答案,然后把脑袋往窗户一转,眼睛看着漆黑一片的窗外开始背诵。我一想,有办法治她了……。我溜到她往外看的那个窗户外面,也巧了,学校的防火器材架就在这里,我顺手取下来一个红红的尖底水桶,在地上捡了个粉笔头儿,在桶上画了个长着獠牙的鬼脸,当她头刚转向窗户的霎那间,我突然把这个鬼脸靠在玻璃上和她来了个脸对脸!这一吓非同小可,先是听她“啊!”的惨叫一声,接着听到凳子倒在地上的声音,再听到的是同学们大呼小叫地喊着“快醒醒!快醒醒!”有几个女同学还吓的“哇哇”地哭了起来。庆幸的是校医室离的近,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去抢救。后来听说,清醒过来后,她还直喊:“有鬼!有鬼!…..。”
第二天,B没来上学。好几名同学被叫到校长室里进行了“这恶作剧是谁干的”的调查,他们异口同声地咬定:是外班的学生干的。“外班学生干的”,范围过大不好调查,于是,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
可在我心中的愧疚却没了,一折磨就是三十多年。
那一年,我从成都到北京出差,利用别人游览名胜的时间,专程回家乡寻找这两位愧对之人。
老师不知去向。我只能默祝他安康、幸福。“一双大手捂着十几双小手烤火的”画面,将作为我学会“爱人”的启迪经典,永刻心间。
女同学B,我通过一名同学X引路,终于在她家里找到了。几句寒暄之后,我迫不及待地说出了憋在心里三十多年的一句话。“你知道是我干的吗?”“全班都知道。”“怎么知道的?”“我们大家分析的呗。”她见我不解,接着说道:“一是有的同学看见你出去了;第二我昏过去之后,你不在教室;这第三条嘛,大家说,能把人吓昏了的鬼点子,也只有你能想得出来…..。”说完,他俩都笑了。“那你们为什么没揭发我呢?”他俩沉默了一下,B说:“我记得为这件事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商量过,千万不能说是你干的,要不非记一过不可,那就背上了一个污点,一辈子的事….。”X见我显得激动,调气氛地说:“那个时候真让你档案上记上那么一笔,弄不好你就参不成军,当不成现在的大军官了!”说完这句话,他俩笑了,可我,笑不出来。
晚上,我请他们吃饭,心里百感交集。
作为一名走南闯北的军人,我有着较常人更多的人生窘遇。在生死搏杀的火线,在雪崩塌方的高原,在翻车肇事的现场,在抗洪抢险的前沿,只要我处以领导地位,我自以为我做到了“泰然处之,指挥若定。”可现在,在这小小的宴会上,我脸红心跳,坐卧不安,面对同学们大海般包容的胸怀,我简直无地自容。祝酒前,我站起身来,努力地稳了稳神,向他们二位敬了两个军礼,说:“第一个军礼敬你们二位;第二个军礼敬全班同学。我这次是为了了却愧疚而来,我将带着心存感激而去。其它的嘛,就让它都在这酒里吧。”说完,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