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百九十公尺高的悬崖上,我小心翼翼探出身子去,想看看下面那株八百年老树,毛利人认为它的树根下面隐藏着地狱之门,死者的灵魂从这里跃下离开人间。斧削般的崖壁实在太陡峭,齐膝的山草也阻挡了视线,终于放弃寻找这株树的打算,否则真会又有一个灵魂在此仓促地告别世界。
尽管修筑了观景台与步道,但雷英格海角(Cape Reinga)仍弥漫着一种地老天荒亘古不变的荒凉,那是人迹所湮没或破坏不了的。虽然毛利神话把它视为毛伊鱼尾,我总认为比作船舵更为贴切,近乎黑色的一道石壁,坚定地插入塔斯曼海与太平洋的波涛之中,引导着纽西兰这艘诺亚方舟,驶向远离纷争的彼岸。
倚着被烈日灸得发烫的岩石,随风偃伏的绿草黄花下面,是蓝得醉眼的海水,由翠绿渐化为深蓝。塔斯曼海这边,有一带沙丘,为青山绿水抹上一笔妩媚的金黄。那边却只见草坡连着壁立的崖岸,面对太平洋强劲的海风,更多几分冷峻的沧桑。
游人几近摩肩擦踵,十之八九感叹巳及海角天涯,在灯塔边立着的方向标上,他们各自寻找家园的方向,然而水天一色间,有界或无际,天地之广袤,却为何不曾予人以些微少许的启示?!
在我们日显狭小阴暗的思想空间里,善与恶已经逐渐停止交锋,因为恶似乎战胜了善。再没有一种宗教、哲学或政治,能够消弭人心中对他人或群体的敌意、甚至仇怨。这巳经与科技和知识无关,也与政治和社会无关,人心败坏、道德沦亡应被视为人类遗传基因的突变。
当今有那么一种人总想「解构」,解构世界、解构历史、解构文明、解构传统、解构普世价值,其内心无非是意欲取而代之,即使才不足力不及取代,起码可以得到宣泄满足,但这些人是没有自我的理念与信仰的。他们不过是像残存在雷英格海角下老树间的雾霭,作为鬼魅魍魉的化身,张牙舞爪恫吓旭日不要升起,留住黑暗笼罩世界任其肆虐施害而已。
同伴递来一束采自路边的野花,中断了我「哲学的思考」,登车再行至沙丘,驶入河中,水草丛生的两岸,尽见返照着阳光的一片白沙。攀爬至顶,尖叫着飞速滑下,绝对是种全新的刺激体验。
这里的沙在干燥时呈白色,见水后便现金黄。干沙,人在上面可以滑行﹔湿沙,车在上面可以行驶。由雷英格海角付近开始的九十哩海滩,就是一条平坦宽阔的海上「高速公路」,尽管仍有潮水涌来,大巴小车风驰电掣地驰骋往来,轮下水花迸溅,蔚为奇观。人类建造高速公路,每公里耗资百万,还要保养维修。造物主略施小技,在此撮沙为路,任凭风吹浪卷,千载畅行,万年不变。
乘车飞驰于沙上水中,一边是白浪翻卷,另一边是沙堤绿树,上有海鸥翱翔,下见企鹅信步,真是毕生难忘的奇异之旅。
停车在海水中,背起妻子留影一帧,三十年前就是这样背着她登上南海西樵,如今却颇感吃力。不知是她体型改变而显沉重,还是自已气力不比当年?!妻子当然竭力证明是后者,尽管我觉得与前者关系比较大,但为不吃眼前粉拳之亏,也就识趣地唯唯诺诺同意了。
妻子大概是受了鼓励,居然在海滩上摆了个近似「犀牛望月」的招式,只好也来一招「大鹏展翅」以对,顺便间接证实一下自己的功力还在。
曾经有个叫Te Kao的毛利勇士,沿这个近百公里长的海滩南下,跑到阿希帕拉(Ahipara),从Te Rarawa人那里偷了两筐甘薯,然后在Rarawa人愤怒的追逐下,带着赃物飞跑安然回家。每年三月都会举行Te Houtawea Challenge挑战赛,以一场特殊马拉松来隆重纪念这位甘薯大盗。
极具讽剌意味的是,在九十哩海滩的起点卡塔亚(Kaitaia),至今仍有公开告示提醒人们,Te Kao后继有人,只不过他们偷的不再是甘薯,而是游客的用品与汽车。世界著名的旅游工具书「Lonely Planer」作者托尼,就在自己的书里特别提到这一点。虽然在南太平洋诸岛,部族村社遗风仍存,互通有无甚至不问自取,但甘薯大盗的被纪念,总让人觉得纪念了一些不值得提倡的东西。
虽然在派希亚(Paihia)住下,但一如既往地喜爱对岸的罗素(Russell)小镇,海边一列维多利亚老房子,几乎都漆成悦目的奶油与浅灰,配以雪白通雕檐饰,散发着浓郁的英国风情。当年的英人已经在印度学会了门廊的设计与运用,除了可遮去纽西兰并不强烈的阳光,还延伸了家居社交活动的空间,在三面开放的门廊里,聆听起居室里飘来的琴声,面向大海喝锡兰红茶,看湾中帆影幢幢,可能是当年这些海边旧宅主人渡过的最美好时光之一。
纽西兰圣诞树的红花业已开尽,针状的落英铺成一地暗红,树下摆着小桌三两张,清亮晨曦中,连扑到桌前的海水,都是柔柔的淡蓝。只想坐在桌边喝杯咖啡,画点速写,记下心中即兴随想。后悔没带那册「戴维‧考帕菲尔」来,在海的微风中读狄更斯,念经典之作,不仅可提升「文化素养」,其实也是做人应有的「文化认知」。我之喜爱狄更斯,概因他首度把都市意识写入英国文学,刻划描写社会黑暗面,表现工业文明的冲击,充满对小人物的怜悯同情,同情他们内心的挣扎、情感的冲突。他笔下那种深刻的人性与浑厚的博爱,从我还是个孩子时就影响了我!
罗素是个「小城故事多」的地方,城外Maiki山顶是当年毛利人四度砍倒米字旗之处,一八四五年,骁勇的毛利武士还将英军逼退到水面军舰上,最后罗素镇在「冒险号」的加农炮火下被夷为平地。
除了毛利人与英人之争,这里的海滩还发生过「姑娘之争」,两对来自海湾一南一北的毛利姑娘,为争得布尔德船长的青睐大打出手,导致双方亲友族人加入混战,在半个月的打斗中有数百人死伤。「物种起源」说的发明人查尔斯‧达尔文曾到过这里,并捐过款,他对这个有「太平洋地狱」之称的纽国旧都,印像极恶劣,称其充斥着娼妓、流犯、捕鲸人、酒徒的「社会渣滓」。无人可以想象罗素镇会变成一个如此整洁优雅、古风犹存的渡假胜地。
远北地区自古聚居着许多毛利人,数不清的传说、神话以及历史事件与此地区有关,怀唐伊条约屋今已对纽西兰国民免费开放,从沉船上捞起的大炮,驯服地卧在海滨,任孩童骑跨玩要。在博物馆、观光介绍以及史书中,原住民与殖民者的历史,同样尽可能逐渐清晰地被还原、记述与解读。这是一种尊重,而尊重本身就是文明的体察,史观或有不同,史实永远只有一个。
记载、保存及了解历史,不是为了挑起仇恨,而是让人们不要忘记,由于思想的执迷、制度的缺失、文化的差异、野心的扩张,曾带给人类多少杀戮冲突与灾祸苦难。即使在这次旅程中,尽管新年将要到来,电视新闻节目还是展现了加沙冲突的血腥场面,教人看了唏嘘不巳。
在Kawakawa街头邂逅一位金发女车手,脚踏宝蓝色摩托,当我在路边取景时,她耐心地等候着,待我拍完照片,才过来把车子停泊好。她也是慕艺术厕所之名而来。在弗里德里希创作的这件艺术品面前,独行女车手虔诚地仰首望着那载满野草的顶盖,中午强烈的阳光,教她瞇上了双眼,与她搭讪了几句,女车手友善而矜持地微笑倾听,并且细声回答。不知她由何处来又往何处去,或许她打工几年积蓄买了这部漂亮的机车,趁青春年少,独自闯荡天涯去圆自己曾经拥有的梦。
当我们乘坐的古董火车如蚁爬行般驶经公路,女车手驾车如离弦之箭一掠而过,瞬间越过松林夹道的山坡,消失在远方。我想,她的快乐应是体验在速度中,当风声在耳边呼啸,人车合为一体,那种美妙的感觉除了动能的爆发与释放,一定还有突破束缚获得自由的欢快。正如于我而言,在经历了人生苦旅的坎坷与颠簸之后,最受用的莫过于徐徐穿越田原大地,欣赏浑然天成的如画风光,让前尘事影就此掠过,这不也是一种释放与突破,一种欢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