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一个寒冷的平安夜,中国南方的阴冷透心彻骨,从裤脚,从袖口,从衣领,像千百根钢钻,扎进肌肤。我身上最象样的一件寒衣,是母亲手织的紫红深灰两色相间毛衣,虽是「茄斯米」羊毛线,但拆拆织织十多年,早已是只见线不见毛了。穿着它可以使我忆起童年往事和父母,四、五岁时家中那顶着天花板的大圣诞树,上面挂的饰物是巧克力做的,还记得我懒得去摘食,干脆靠在树边的墙上张咀去啃,然后睡倒在那里……
回家也是孤寂冷清,但夜已深沉,人也倦了,总须要片瓦遮头,一床栖身。顶着十二月的寒风瑟缩独行,穿过羊城迷宫似的陋巷回家去,环视斗室,几张笔触仓促潦草的风景写生,歪歪斜斜挂在灰白的混凝土墙上,完成每张画都是一段历险,下车后先到处寻视的不是可入画的风景,而是有无「禁区」一类的告示,或是「敏感单位」的牌子。画得心惊胆颤,是因为街头写生被怀疑为「特务」关了一年另八个月,放了出来仍心有余悸。
妻女弃我而去,亲人四散远离,屋中除了父亲下放前使用的楠木书桌,可供睹物思人,其余均遭抄家洗劫一空,最宝贵除了画具,就是那台收音机了。结婚时一位世伯母把它搬来充作新房摆设,之后就再也没要回去,许是风闻我家惨变,有意留下它陪着我。
电波杂音中忽闻圣诞音乐传来,一曲童音唱出的「平安夜」,歌声稚嫩清亮而纯真,胸间只感到有股冲破压抑的潮水,一波又一波涌来。主持人介绍北美圣诞白色情调,窗外冰雪皑皑,室内炉火正红,老少围坐分享火鸡大餐……我在黑洞洞的被窝中遐想,哪一天冲破牢笼,要走到白雪纷飞的大街上,高唱「铃声响叮当」。
圣诞,在当年红潮思想禁锢中,成为令人神往的一幅祥和美图,也代表另一个世界!没有残酷的政治迫害,没有劳役与洗脑。孩子能在妈妈的怀中安心入睡,圣诞老人可以从烟囱进来,悄悄留下神秘礼物。生活,应是离少聚多、恨少爱多,命运,或有福有祸,但一切由应自己去面对与抉择,而非他人来决定﹔思想应该插上自由的翅膀,管我康德、尼采,老子、孔孟,大脑是我的,岂容他人控制﹔所思所想能畅所欲言,所写所画能发表与众分享,我渴望能在田野边立起画架,画天幕远山与河流森林,不必担心有人蹑足而至把我绑进黑牢……
数年后,美梦成真,否极泰来,当我在南太平洋岛国得获枝栖,第一个圣诞节就买了棵圣诞树,虽然只有三尺来高,饰物又少,但为两岁的女儿摆上几份礼物,合家在陋室里又唱又笑,清风明月下,椰林海滩边,粗茶淡饭却也香甜,受不了的只有那种灸热,我穿短裤过圣诞,大概就伊始于此。
曾经在斐济那世界闻名的那坦多拉白沙滩过圣诞,在这月牙形的蓝色海湾里,又细又软的白沙,被涌来又退去的海水抹得如镜一般,全家都戴顶红帽子,我和儿子骑着马,光着膀子只穿一条短裤,胯下的枣红马轻快地小跑在海水里,每次都险些踏住欢跳的游鱼。
经过那座土著的教堂,铁皮屋顶在骄阳下闪闪发亮,一列浅棕肤色的卷发少女,穿白袍在里面唱诗,尖细柔美的嗓音有如一片天籁传来。那些住茅屋,赤裸着只包一块布的土著,上树拧只椰子,从海里捉条鱼,就着坡地上拔来的薯芋,就能过了一天又一天,抚琴唱歌,相拥起舞,生命的简约造就了乐天的个性,得天独厚的闲适创造了粗犷的艺术。只要与他们同饮过一碗卡瓦酒,分食过烤肉熏鱼,这些善良的土人就会牢记着你,说不定什么时候,冷不防从你背后重击一掌,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表示友好问候……椰林的长影拖曳过我面前的沙滩,海风拂面来,心花也怒放,我终于醒悟,在南太平洋诸岛的这些年,对于自己所未了解的新世界,我从不满足于只在门外探头探脑,而是置身与深入另外一种文化,归真返朴回归自然,净化灵魂拓展胸襟,学会乐天知命,寻回爱心与热情,是自己人生的一次最重大转折,也是一次解脱,一次蜕变,一次重生。
既无白雪,却有骄阳,穿短裤过圣诞,一过就是几十年,而且都是去海滩过节,面对那极目无尽的碧海睛空,我喜欢那种除去臃肿衣物的同时,也重拾精神文明原真的感觉。
我知道自已足下所浸的海水,也涌向万里之遥的大溪地---南太平洋的另一串珍珠,我还知道,几乎在自已当年藏在被窝里偷听圣乐的同时,荷里活巨星马兰–白度就以二十万美元买下那里一个海岛---特图罗亚岛,当他以白人天之骄子、岛主之尊,挟财富与盛名,不可一世地抵达这块私人领地时,一阵巨浪将他的船重重击碎在珊瑚礁上,马兰-白度只能泅渡登岸。后来他在自传中,对大自然的见面礼很有感叹,意识到在宇宙浩渺无垠天地间,在地球无边无际的海洋中,自己只存在于一芥微尘般渺小的土地上,并从此不曾再把自已看作岛屿的主人,而只是化一笔钱,买到了造访这块珊瑚礁的特权而已。
人们因政治经济而生出纷争与滔滔激辩,雄文万卷分析论证,甚至诉诸武力逼迫对手就范,争夺资源占椐领土,构建强权梦想征服一统全球,称霸为王﹔人们亦因为名利双收,踌躇满志而自我得意,甚至认定自己有能力也有权力目空一切,动辄贬低与轻视甚至伤害欺骗他人,挑战寻衅,巧言令色,机关算尽,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那雷霆万钧摧枯拉朽的巨浪,更没有躺在沙滩上仰望星空的体验。
在塔那岛那座轰隆巨鸣的活火山下,曾见过一位美拉尼西亚少女,在参天古树浓荫里轻歌曼舞,裸露的乳房颤抖跳动,棕色而光滑的两臂前摇后摆,仰着她那卷发浓密的头,发出响彻山林的尖叫,草裙下翘起的丰臀诱惑地扭动着。这是一种示爱,像林间的鸟兽,求偶时展现与炫耀它们美丽的羽翼皮毛,发出兴奋的叫声。求得佳偶几个月后,少女将会在树上草屋产下孩子,生命就是这样纯朴而真实地繁衍延续,我们的野心贪婪与欲望诡计,在大自然的永恒与冥冥神明的俯瞰下,永远显得那未苍白无力与可笑卑微!
曾无数次睡在柔软而散发着白昼余热的沙滩上,任凭海潮涌来又退去,把我的躯体托起又放下,头顶上那高远深邃的苍穹,悬挂着无数熠熠闪烁的繁星,胸膛里那颗伤痕累累的心,仿佛被掏出来浸泡在水中洗涤,一切骄妄怨恨皆源于无知,惟谦卑方能生出感恩之情。我不再感到过孤独迷惘,自己拥有的已经富足敌国﹕有健康、家人、友情与爱心,还有求知欲与创作灵感,书画或不能获利,但所思所得却能与人分享,哪怕在遥远的天涯只有一声响应,哪怕只感动一颗心灵,吾愿则足矣,吾志亦得矣!
如果有一天我也要离开,只梦着能重归大海的怀抱,我将笑着遥看那青青珊瑚岛,不知葱茏茂密林莽中,某一株大树上,又有新生命诞生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