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给几个华人孩子讲什麽是诗。先给他们读了几个句子:
昨天上街去,
店里买豆腐。
付了五块钱,
找了两块五。(第一组)
我问孩子们这算诗吗,有几个孩子异口同声拖著长音说“是——”。其馀的瞪著眼睛在想,没有回答。回答“是”的孩子可能是因为感觉它读起来押韵。
我告诉他们这不能算诗。如果它们还有相关的后续内容,可以写下去,拿著上台去唱,但那是快板,快板也是一种文艺形式,但不是诗。要是换一种写法:
你洁白似玉,
你美味如饴,
你还没进锅里,
我已垂涎欲滴。(第二组)
说的还是豆腐,但可以算诗,当然不能算好诗。再如:
我走在街上
一阵风把我的帽子吹落了。
我赶紧去追,
帽子掉到了河里。(第三组)
这一组还不是诗,但有可能向诗发展,如果后面接下来的句子具有诗的要素的话。再看:
我满怀喜悦走在街上,
一阵风吹走了我头上的帽子,
我拼命追上去,它掉进了河里。
我秃著这光头怎麽去见她?(第四组)
这和第二组类似。
在第一组中,豆腐的腐字和两块五的五字押韵,但押韵只是诗的相对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第二组除了饴字和滴字押韵外,它描写了豆腐的形象和性格加以夸张,又描写了人物的心理活动,即感情思维,这些都是诗的要素之一。第四组没有押韵,但是它写了“满怀喜悦的心情”和“怎麽去见她?”的困惑,写下去有可能发展成诗。
同样是写风和帽子的诗,请看下面:
失去了找不到 (第五组:《草帽歌》,日本电影《人证》插曲)
这是一首不错的诗。它给读者一个草帽在天空中随风飘荡的画面,把草帽被风吹走这样一件平常的事和无价之宝,和生命联繫在一起,描绘了诗中人物对生命的珍惜和留恋,描绘了他在失去生命那一刻的惆怅,怨恨和绝望的心情。有景,有情,有悬念。这里押不押韵已不是十分重要。
在现代白话诗中,押韵不是绝对的条件,但可以增加诗的音乐性,也是写诗者喜欢的形式。但是形式不如内容重要,这就是第一组句子不能算诗的原因。
自从有诗以来,诗的形式一直在变化,所以诗的格律已经不再那麽特别重要。闻一多在1922年写过一首充满浪漫色彩的诗《死》,可是到了1943年当他读了田间的诗《多一些》之后,他写下了诗评《时代的鼓手》一文,说自己过去的诗是“管弦乐里缺少了一面鼓”。这时他说“诗的先决条件是——生活欲,积极的,绝对的生活欲。”还说“声律进步的代价是情绪的萎顿”。
但有时一定的形式还是必要的。还来说田间,他的另一首诗《人民底舞》里面有一段:
他们底仇恨的力/他们底仇恨的血/他们底仇恨的歌/握在手里/握在手里/要洒出来/几十个/很响地在一块/几十个/哒哒地在一块/迴旋/狂蹈/耸起的筋骨/凸出的皮肉/挑负著种族的疯狂/种族的咆哮……
作者不是把这首诗的每一个句子用一般的标点隔开后连续写成一句,而是取消了标点,每三个字一行(若全句七个字则最后一行仅一个字)。这种排列的形式是一种创意,凸显了强烈的节奏,增加了诗的意境,在特定的场合是必要的。
新诗(现代白话诗)开始时是採用了西洋诗的形式而成的。白话诗对押韵已没有严格的要求。有的诗完全不押韵,由于它们热情地讴歌和激动地抒发了美好的感情,朗诵的时候很自然地产生较强的节奏感,所以仍然是好诗。如:
我的爱情是咆哮的大海/如今它在巨浪中颠簸/海的喧响并不能震惊大地和天空/大海微睡著,它恰似/婴儿在摇篮里微睡/长久地哭泣,长久地流泪/在平静无波的海面/我的灵魂坐在温柔的/幻想的小船上,一直向著前方划动/细软的歌声向我飘来/离开岸边,飘向未来……./唱吧,希望!你这只可爱的夜莺。(裴多菲:《我的爱情是咆哮的大海》,兴万生译)
但是如果再加上押韵,则更多了一分优美。如
风啊,你不要叫喊,
云啊,你不要躲闪,
黄河的水啊,你不要呜咽。(光未然:《黄河怨》)
早期的现代白话诗吸收了西洋诗歌的形式,不拘泥于韵律。但是西洋诗也有的是讲究押韵和格律的,这增强了诗的音乐美和形象美。试看:
Rise like lions after slumber (醒来时你是一头雄狮)
In unvanquishable number—— (狮群多得无法征服)
Shake your chains to earth like dew(脚上锁链如露珠般消失)
Which in sleep had fallen on you——(锁链困身已像噩梦般逝去)
You are many——they are few. (你们繁衍不息,敌人只是露珠)
(括弧里只是笔者逐句直译。)
——雪莱 (英国诗人, 1792——1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