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萨斯没有说过用战争消灭过剩人口
-----再访终生研究马尔萨斯的学者杨中新教授
近两个多世纪以来, 每当提到人口问题,往往会提到马尔萨斯的名字。大家对他议论最多的,说他极力主张用战争消灭过剩人口。对此,我们新西兰中国城网站,于2010年8月8日再次采访了中国深圳大学人口研究所所长、哲学博士杨中新教授。
记者: 现在一提到恐怖分子,许多人就很恐慌。而一些人把马尔萨斯比作恐怖分子,他是这样的人吗?
杨教授:(笑了)不是这样。马尔萨斯不是战争贩子,《人口原理》也不是战争动员令。他只不过在推论人口原理过程中,提出人口过多,不能与自身的质量、以及和周围条件相适应时,必须对人口采取抑制的方法。
记者:人口抑制怎么和战争连在一起了呢?
杨教授:这是马尔萨斯在论证他的“相适应”的人口原理时,提醒人们,如果抑制的不利,就会引发罪恶的发生。罪恶的内容,包括瘟疫和战争。
记者:这不是提到战争了吗?
杨教授: 是的。但这个战争的结论,是在推理过程中产生的。马尔萨斯用的是演绎推理的方法,他从已知的两个固定法则的一般道理出发,推出了“战争”这个结论。接着,他又用假言推理,进行了深入地论证。而我们的批评家们,又是用跳跃式推理进行否定、扩散。甚至著书立说,将其全部的人口原理毁容。
记者:您说的假言推理是怎么回事儿?
杨教授: 假言推理,是马尔萨斯以假言作为大前提,又以直言判断作为小前提,来推出可能产生“战争”这个结论的。
记者: 您能否继续说一下马尔萨斯假言推理的具体内容?
杨教授:有可能产生战争,这是他的演绎。紧接着马尔萨斯用了几个“如果……就应该……”进行了直言式论证。 “如果,我们力求自己的行动不前后矛盾,就应该加以帮助;如果,我们害怕可怖的饥荒过于频繁的出现,就应该竭力鼓励自然界其他的破坏形式;如果,靠这些方法和类似的方法,把每年平均死亡率增加,就应该在发情期结婚…….”。
记者:这段话到那里去找?
杨教授:《人口原理》第六版,1826年版,第四卷,第五章。中国只翻译了《人口论》第一版和第二版。但你也可以在中国版本中查询。即《人口原理》第二版,第一卷,第二章,第九页:“对人口的积极抑制是极其多样性的。它包括产生于罪恶或苦难的各种各样原因,或多或少都会缩短人的寿命。所以,在这一类里,可以举出各种不卫生的职业,剧烈的劳动和受严寒盛暑的煎迫,极度的贫困,对儿童的恶劣教育,大城市的拥挤,各种各样的过度行为,连串整套的普通疾病和传染病、战争、瘟疫和饥荒。”
记者:您上边说,我们的批评家们,又是用跳跃式推理进行否定的,这怎么理解?
杨教授:跳跃式推理,是指离开逻辑步骤,凭籍批评者自身主观意愿,直接地从命题跳到结论,又进一步扩展和误导这一结论。这种推理是对哲学的亵渎。因为它是以简单取代必要的复杂,以通俗轻漫严谨的科学。所以,这样的结论是站不住脚的。
记者: 怎样证明您这个看法?
杨教授:马尔萨斯的原意是:人口多——贫穷——饥饿——产生瘟疫——面临生死抉择——铤而走险——抢夺——杀人——防止被杀而结伙——伙与伙对抗——战争。
记者:看来,从人口多到……战争,真的去掉了许多中间细节。那您说的误导是怎么回事?
杨教授:本来,把人口多会可能引起战争,这一跳跃式命题和结论,加在了马尔萨斯身上是不准确的,但它毕竟还在学术推理的框架内。而现实的问题是,又把这一命题加以延伸和扩展,渲染为马尔萨斯试图以战争手段消灭过剩人口,他成为战争的叫嚣者。他的人口原理成为冲锋的战斗号角!这就变味了,这就把学术推理上升为政治推理。
记者:是的,学术推理和政治推理应该是截然不同,泾渭分明的。
杨教授:非但如此。批评家们紧接着把政治推理又迁升为战争推理。所以马尔萨斯被视为以战争消灭人类的恐怖分子,而导致善良人们的厌恶和唾弃是理所当然的。
记者:这是不是马克思、恩格斯强加给马尔萨斯的呢?
杨教授:不!马恩对马尔萨斯的批判,有严厉地方,有骂人情绪,也有羞辱马尔萨斯的语言,但还没有跳出一定的范围。
记者:什么范围?
杨教授:论战范围。就是说,还只限于争论,辩驳和证明之中。马恩在论战中使用最尖锐的一句话是说:“马尔萨斯的人口论是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最公开的宣战!请注意,“宣战”——即公开性、郑重性、激烈性和理论性地战斗开始。
记者:您是否认为,人们和马尔萨斯人口原理之争,是哲学之争,方法论之争和世界发展规律之争?
杨教授:可以这样说。我们真不应该把心平气和的学术理论之争,上升为义愤填膺的暴力对决之争。
记者:看来真理和谬误只是一步之差呵!
杨教授:其实,马恩与马尔萨斯在对待人口状况的分析上,是有一些共同点的。
记者:您能否举例?
杨教授:人口超过生活资料增长从而压迫生产力,无论史前和史后都是存在的。就是在现今的中国的一些地方,粮食产量低,而人口又多,农民为寻求生活而迁移或出外打工的事实是存在的,这不是人之常情吗?又比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人口像动物一样的大量繁殖”超过了资本吸收的警戒线。而马尔萨斯认为人口繁殖超过了土地吸收的警戒线。有人在此做了很多文章,说什么他们本质不同、立场不同、阶级不同。但我认为,二者有一个共同,那就是都有一个“警戒线”问题,而且要看到,土地不仅是人口的承载物,也是资本的物质基础。同时,我还注意到,马克思和马尔萨斯在用词上都共同选择了“人口的自然增殖”一词,作为各自推理中的基本概念。
记者:您这样说是否违背了马克思主义原则?
杨教授:如果您这样问我,那我要纠正你的一个观点。恩格斯和笛卡尔都说过,原则不是研究问题的出发点。但我认为,原则是执行法律和政策的出发点。各国家、各政党和各团体,都有其执行的原则性。当然,从哲学上看,研究的空间是宽阔的,执行和空间相对是狭窄的。
记者:那您说一下,到底有没有人主张用战争消灭人口呢?
杨教授:有。所有的战争贩子和冷战的始作俑者,他们骨子里都是这个东西。而作为学者的,最集中的代表人物,就是英国的历史学者,航海家——瓦尔特.饶列爵士(Walter Galeigh, 1552-1618年)。
记者:饶列站在学者立场上是怎样鼓吹战争的?
杨教授:他在《一般战争的检讨》和《世界史》中,极力反对意大利的马基维利(Machiavelli 1469-1527年)发展人口的主张。在前一本书中认为,“自然或必然的战争是由于一国自然的必要”“因为一国之中充满过量人群,必然逼使一部分人利用权力和蛮横,将不幸转移到一般人身上,这叫作不可免除或必要的战争。”在后一本书中,他确信“如果没有战争、传染病、饥饿和自身节育等的妨碍,地球不但人满,还要过剩。”
记者:是不是马尔萨斯吸收了饶列的观点呢?
杨教授:对不起!我认为不能武断。饶列是1618年去世的,马尔萨斯是1766年才出生的,相差148年。而马尔萨斯出书时是1798,相差180年。即使出版的书保存再好,经过180年后,也不能断定马氏读了饶列的书而继承了饶列的衣钵。
记者:马尔萨斯在当年是怎样回答人们对他的指责呢?
杨教授:我阅读过一些资料,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的申辩。
记者:请您简要的说一下。
杨教授:第一,通过回答记者的提问而申辩。马尔萨斯是基督徒,记者对他说,“上帝造人,你这是反对上帝”。马回答:“上帝不会不顾及生活资料一味造人。”记者说,“你是人类之敌”,马说“我是罪恶与贫困之敌”。记者又说,“生产力能无限增加,不会有过剩人口”。马答:“生产力可以无限,人口不能无限,不仅自身生殖受限,且受环境所限”。第二,通过文章正面阐述。在《人口原理》第5版附录中,马氏在回答魏兰德Wayland 和杰姆士Jams先生的批评时指出,以战争消灭人口观点是强盗式的转嫁,是诬陷、是歪曲。马尔萨斯声明:“假使今后,还有人继续提出这样的说法,我只有置之不理了。”(见《马尔萨斯反动言论》北京大学经济系编,1960年版)第三,愤然抗争。马氏说,那些缺乏论战诚意的人,是没有资格和我讨论这类问题的。“稍有正义感的人,都不会说我对人口原理的意见,是表明我是发动战争的人”。
记者:我明白了。那我还要问一下,马尔萨斯到底想怎样解决人口过剩问题的呢?
杨教授:预防性抑制。马氏认为,预防性抑制包括2个内容:一是不道德的预防,即婚前同居,甚至多个性伙伴,结果造成内分泌交叉感染而不育。二是道德抑制,即晚婚和日常的克制。
记者:他为什么不采取人工避孕的方法呢?
杨教授:他所处的年代,避孕措施还只是初见端倪呢!所以他特别提倡理性的克制。也许他本身就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试图让人们自觉服从上帝的安排。
记者:我想请您再说一点,什么时候人类开始有避孕措施的?
杨教授:这我们要感谢一位裁缝出身的人,他叫弗朗西斯.普雷斯Francis Place,他51岁年龄发表了他一生唯一的一本,当然又是最后一本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书:《人口原理的说明和例证》。
记者:为什么具有“划时代”意义?
杨教授:它标志着人类旧的生殖纪元的结束,和新的生殖纪元的开始。即用人工流产、安全套和其他医学上已经和尚未认识的方法,来减少生命的复加。当然,这种措施早在1776年就在英国伦敦市场上出现,但作为系统的宣传、推广当属1822年普雷斯的功绩,他因此被视为新马尔萨斯主义的代表。
记者:看来,谁主张控制人口,谁就是马尔萨斯主义的翻版了?
杨教授:过去有人曾问我,马克思、恩格斯为什么以马尔萨斯为靶子,把他说的一无是处呢?
记者:对啊!按您的说法,似乎应该把马尔萨斯的人口原理和他的政治经济学原理及政治学原理分开讨论才对呀!
杨教授:马克思为了论述全世界无产者必须联合起来的目的,对一切与他矛盾的理论,都逃不过他的批判。
记者:我听说,恩格斯曾说过,在论战双方极火热之时,难免会出现过分,但论战过后,要平静下来,尽量找出对方的正确之处。
杨教授:有这个说法。在我所看到的中国译本的两个版本中,马尔萨斯没有对经济和政治问题展开论述,真觉得是纯学术性的。(您也许会说,世界上没有纯学术研究,这里我不想争论),我认为,任何一个头脑健全的人,都不会无视一个基本事实:人是动物。所以,他和一切动物一样,受生物学规律制约,这也是指人有自然属性。人又是高级动物(含政治动物、经济动物、思维动物)所以,他又受社会规律制约,这是人的社会属性。两个制约和两个属性说明了一个规律,即人口规律是一个混合规律、交融规律、彼落此长的规律。在对规律的分类上,它属有一切社会共有的规律。笼统地把人口规律说成是社会规律的定论,值得商榷。
记者:马克思给“人口”下的定义,是否也体现了人口规律是社会规律和自然规律的统一?
杨教授:我认为是这样。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过,“人口是一个复杂的混合体”。混合,即指自然与社会的混合,个人与整体的混合,自身思维与自身实践的混合。
记者:如何转变人们对马尔萨斯是战争的制造者看法呢?
杨教授:这个问题不是世界性问题,只是在社会主义阵营中的问题。现在“阵营”这个说法没有了,那么主要还在中国。各国对马尔萨斯人口原理的评价都是褒贬不一,各有侧重的。而只有在中国,在官方印制的教科书中,仍然按传统说法,对马尔萨斯人口原理给予全面批判、全面否定、全面抛弃。
记者:为什么?
杨教授:一、主流理论不愿修正,担心在理论界出现混乱。二、主流学者有的是形成了已定格的思维方式,有的是违心说教,有的是怕惹麻烦。三、主流社会人云亦云,缺少独立思考。
记者:原因是什么?
杨教授:从马克思主义诞生至现在已有162年历史了。企图用一个晚上的意识形态的新认识,扭转160多年的传统认识是不太现实的。这就叫做经济基础可以在短期内变化,上层建筑方面的思维、概念和理论,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这是客观原因。
记者:那么主观上怎么做才好呢?
杨教授:坚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坚持学术自由,学问做大;坚持唯真斥假,唯浪淘沙。
记者: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