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梧州,看到街上整箩筐地卖盐腌橄榄,去了核,横切两段,呈紫红色,好象北方的腌菜罗卜干一样便宜,便买了不少,吃饭时拿它当副食佐餐,饶有兴味,惹得几个小伙子大笑。大概这里产得太多,是最便宜的劣等菜。再走一段小路,好不容易到达昭平,又坐上了去桂林的汽车,五、六个人相商,中途蒙山应当下车,已进入大瑶山,语言基本不能通达。及至到了柳州,这里仍用银元和铜元,纸币银元券不很吃香,但勉强还在用。晚上看到一个伤兵团体,给各个店铺送备忘录一类的宣传品,大意是不要忘了蒋委员领导抗日的功劳等等,又看到报上登载着北京正在开政治协商会议,成立人民政府的消息。过去听说柳州产木材,有住在杭州,穿在苏州,吃在广州,死在柳州的说法,指柳州的棺材大而便宜,质地也高级的意思,路上看到一个棺材商店,出售的棺材也真够大。
到柳州可以有火车可爬了,湘桂路尚未筑完,火车开到独山就不通了,而且没有固定班次。在金城江上山时,因为坡陡,机头拉不上去,火车不得不倒退下滑,发出通通通…吃力的疲惫的声音,幸好没有脱轨翻车掉道的事故,火车退回金城江。今天鹰夏铁路,从资溪车站向南上坡时,用两个机头一推一拉,才上得了坡。过了麻尾已入贵州省境,火车便又停下,说是不再开往独山。只得下车,步行过独山,向都匀前进。这一带进入苗岭山地,岭谷起伏,都是布依族和苗族地区。一天找到一个乡公所歇宿,有几个乡兵口头说,是乡长优待我吃饭、睡觉,但一步也不让出门,原来是二野部队已由湘西入了贵州,形势紧张,生怕我是‘共军的侦探’,我自好气好哭,不敢发作。又一天路上突然遇到一股部队向深山开进,不允许我靠近他们,在村上厅房里,听一个文职人员说,是抗战中曾在江苏泰州乡下打游击的司令官陈泰运的队伍,不便多问,看起来是准备进山打游击的。路上有人追看我的证件后,又驱赶我,不准尾随他们部队走路,大概又怕我是‘共军侦探’,但总算没有对我进行迫害。过了都匀一肚子的气。‘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是对贵州省的俗话,熟为人们传说。前一句并不恰当,后两句倒是真实的概括,我路过贵州约是十月阳春季节,十多天中很少遇上天雨,而爬山越岭和人民贫困的生活,倒是记忆犹新。山中小镇,贫苦苗家妇女有靠担水卖钱营生的,艰难地从山下汲水挑一里山路才卖一个铜元,一天也赚不上十几个铜元,只能买到自己糊口的大米。普遍贫困,极少见过富裕人家,最令人难忘的是‘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我和一个四川同路人,去讨水喝时,发现一个女人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面容憔悴地卷缩在地铺的破被子中,指着灶下小罐,叫我们自己去取,后来男的回来了,我们问她母子是否生了病,这才听说他家三口人,共穿一条裤子,他已穿好出门,小孩热天不用穿裤子,冷了就缩在铺上。棚前后种了一块地,养着两只鸡,听到见到这种情景,真是冷透了心,浑身毛骨悚然,从没有听说过的,竟穷到这种程度。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了又不是原始古人,中华民族子孙,标榜祖先的功绩和进步,四大发明,丝绸之路,打败了日本侵略者,还在‘戡乱’,‘革命’,心中萌生出无限的酸痛,不分皂白地既责备国民党,也责备共产党。六十年代初,中苏关系破裂时,赫鲁晓夫曾笑说中国人穷得连裤子也没有得穿。我也看到不少乞丐,但确确实实是亲眼目睹1949年贵州以东的山路上,存在这种事实的。如今这家男的女的是否健在,不得而知,那个小孩想必已年近五十,一定是早已解决了温饱问题。这也算是了不起的变化了。我们二人相互愕然,便商量着将各自小包袱中的军衣,拿出二件送给他家,男的一定要留我们吃饭,我们合计一下,吃点饭再走路也好,前不搭村,后不靠店,肚子也饿了,便拿出一块银元,女的穿上我们给的旧军衣便起了身,将仅有的一碗半米加上些菜皮烧了饭,并将母鸡杀了一只,用一块绳子系着的,仅有半个墨水瓶大小的岩块,在鸡汤锅里转了几下,饭就用那只水罐煮的,我们约吃了一半,不饱也不饥,其余被他家三口,风卷残云顿时吃个精光,小孩还用舌头在鸡汤碗里舐了一番。主人还取出烟叶未子,我们用纸卷一支抽着,彼此互相道谢分别。
刚解放了的贵阳,一片冷落,人民政权未建,部队也已他去,稀稀疏疏的一座山城,并无特别认记,越过市街,略为询问情况,也无心观赏市容,便沿着原先的公路,折向北去重庆。重庆尚未解放,我好象仍有一线希望,到了乌江地方,渡口壁陡流急,水也叫乌江,形成天险,看到江对岸也不过百余米距离,好不容易找到渡口的艄公,把我们渡过江去。别看江面很窄,船行时必须折弯数次,若不熟习行舟的水势,可能被急流冲击得不堪设想。江北岸路边有一个‘大三元’饭店,七、八间房子,看样子是这条路上著名的旅社,老板娘吹嘘她家是金字招牌,并说了许多与当地土豪的关系等等。我们在此住下,她既不欢迎又不拒绝,但见她凶悍风流,真防了一阵子,怕她是大树十字坡孙二娘式的人物,拿我们做人肉包子就糟了。次日到了遵义,军队络绎不绝地过境,持欢迎的旗和贴标语的不绝于市,这才不象贵阳以来的真空状态。再去便进入大山,海拔有1500米,九扭十八弯的公路,还是抗战期间大后方开辟的入川通道。娄山关雄踞其上,形势险要,山峦交错,过此关时遥看四周,仿佛脚下生烟,头晕目眩,大有不小心便倾跌入东谷之势。比起四川剑门关又是一番险象。再过桐梓到赶水又进入四川地境,突然听说重庆已经解放。不到黄河心不死,依然决心前进,十几个同类人,纠合一起推代表找当地‘绅粮’要米,有一个非官非民身着长袍马褂,还戴着一副眼镜约五十多岁的人,很有权威,管当地粮仓的人,就听他一句话,说多少给多少,这位‘绅粮’顾名思义自然是有钱的地头蛇了,但也惹不起大兵又带有救赈之意,也就吩咐大约各给十斤大米便赶路走了。这里有帮会组织‘袍哥大爷’名目,在粤桂沿途是未曾听说的。晚间我在一个曾经是孙传芳部队当过连长的商人家,烧烧煮煮,听他大谈当年北伐战争中,龙谭之役失败的事,似乎今天递推到我的头上,不禁感慨不已,但没有动摇我的信念。
从广东到了四川,长途跋涉,这一段路有时三、五成群,有时两人结伴,也有单人行走的,同路人大体也都是国民党其他部分的军官佐属,偶然也有士兵或非军事系统的人,四川籍的为多。独山到娄山关以北最难走,遇到困难,常背诵《党员守则》、《阵中信条八则》,特别是岳飞的〈满江红〉和文天祥的〈正气歌〉,铿锵有声,这种精神支柱与当年去大别山投攻黄埔军校时的作用已今非昔比,但也起了暂时的自我鼓午鞭策勉励作用,就是没有传车送穷北的境况。
一天傍晚在川境,见一老年同类人,在路旁唏嘘不已。原因是他一人行走,带的衣物都被强人硬抢了去,村上人围观者很多,都同情此人并大骂‘劫路’强人,看起来这种强人不是江洋大盗,否则是不屑抢一个老年散兵旧衣物的,我们劝他想开一点,快到家了,算了吧!但心中暗想,有时我也单独行走,但未遇上此事,大概是因为年青力壮又没有许多衣物,穷也有利于安宁太平的。我想索性去重庆再说,横竖我身上有‘护身符’,一是国民党的部队委任状,再是解放军的遣俘证,谁也不管,谁也不理。在水路去江津的便船上,我先上了船,解放军一个营长年龄与我相仿,带着穿军服的妻子和仍在喟奶的婴儿后上了船,我倚在一角但与他们同舱,人家一眼就可看出我的身份但并不驱赶我,当然也未和我讲话,小夫妻有时看看书,有时说说笑笑,旁若无人真够甜蜜。我偷窥他们,也欣赏他们三口军人之家,旅途生活,很觉新鲜别緻,大概他们在一起工作谈恋爱结了婚的,战争年代听说解放军中有很多这类事,而我所在部队,除电台军师机关及卫生系统外,从未见过女工作人员。
十二月中,总算到了重庆,我们一行四人,找了一家空空荡荡受战事影响歇业的旅社住了下来,那三人全是河南籍的,也不是军人。重庆市解放不久,市内国民党机关部队散兵游勇很多,并无人管。市面上做买卖的大多用银元、铜元,也用银元券,不几天第一次见到用人民币,定下与银元券计算比例,此时也打探到胡宗南部队,从陕西而川北,一路垮的垮,退的退,现正在成都被围,川康云贵刘文辉、卢汉等地方势力先后宣布起义,西南形势大变。四川省长,和堂叔情况不明,总之是大失所望,走投无路。也曾想再去成都,找谁呢?68军已退至边境了,未到成都而成都又解放了。王陵基没有跑掉已被俘,西南军政长官张群,跑到昆明后又飞走了,我要找的国防部不知去向?一片茫然。同伴中三人比我识点时务,分析大势,认为共产党是无产阶级革命,国民党也太腐败,他们找到了关系人后,迳直参加工作走了,还说‘谁给我饭吃,我就跟谁工作’等等。只我一个留在不付钱的旅社,徜徉于绝境迷惘之中,这就是后来思想改造运动检查时说的,流落于重庆街头。当时的我俨然如丧家之狗,陷于绝境了。
第三章完